(轉載)梁偉詩:專訪陳樂融--音樂工廠在台灣

2010年,台灣重量級音樂人陳樂融發表《我,作詞家──陳樂融與十四位詞人的創意叛逆》,從流行音樂工業製作人和曲詞創作人的角度,走訪娃娃、林秋離、丁曉雯、姚謙、許常德、十一郎、方文山等華語流行音樂圈名頭響噹噹的詞人,積極在他們身上審視台灣詞人創作和生存的種種。

同樣靈犀暗通,在2010年出版詞人訪談錄,筆者作為《詞家有道──香港十六詞人訪談錄》的著者之一,實在非常驚訝於《我,作詞家》以業內人士的角度,竟然如此開門見山地書寫出對流行音樂工業的深刻洞察和批判,又毫無顧忌地與台灣詞人談論所處的「工業邊緣」、「被比稿」窘境。上月訪台,便冒昩帶着《詞家有道》拜訪陳樂融老師。

陳樂融是台灣流行音樂工業的傳奇人物,被稱為「集創意、書寫、主持、評審、講師於一身的新時代文化人」。自八十年代踏足華語流行樂壇,陳樂融創作經典無數,如〈瀟灑走一回〉〈天天想你〉〈是否我真的一無所有〉等。現實生活中,陳樂融更是媒體多面手,在近年熱火朝天的歌唱選秀大賽中擔任評審,攻佔電視頻道黃金時段。另一方面,陳樂融又在大氣波主持文化節目,他筆下的《我,作詞家》便可謂是陳樂融式音樂訪談:

「《我,作詞家》的誕生,與你們的《詞家有道》根據詞人的作品風格去談,不盡相同。我的想法是,為台灣作詞家整理出類近於”工作小傳”的文字,把我在廣播節目中的訪問能力發揮出來。那是會客式Q&A,以三千字為限,並不是想要講大道理或把它延伸成論文,只是拼湊出詞家本人的一些瑣碎個人記憶和感受,然後我再在每篇的末段,附上簡單的採訪後記。同時,亦由於我的興趣很廣泛,對於星座瑜伽建築文藝各方面都非常鍾情,所以《我,作詞家》可說是試驗一部”以詞家為對象”的訪談錄,將來也可能探索其他的領域,如與建築師或作曲人做一系列互動。」

陳樂融謙稱《我,作詞家》只是一項試驗。然而,談到本身同為詞人的他,為何決意要從「作詞家VS作詞家」的高度深度廣度,來為近三十年來的華語詞人留下第一人稱的創作紀錄。陳樂融直認不諱是要向弱肉強食、階級森嚴的台灣流行音樂工業,發出灰色的吶喊:

「我本人的確是華語樂壇的既得利益者,在行業中多年,經歷了很多風光時刻,也看過很多光怪陸離的現象。因此,特別希望通過我的發聲位置,整理出當代台灣詞人的創作處境和精神面貌。像業內詞人必須面對的被”大比稿” (按:大量比稿)和”小比稿” (按:小型比稿),其實是非常殘酷的剝削。 ”大比稿”就是把同一個旋律發出給無限個詞人去填,”小比稿”也起碼有七八名詞人同時進行創作。業內美其名曰這是”良性競爭”,實則卻是對作品毫無想像,兼以”公主徵婚”的思維方式,浪擲詞人的努力。這變相也是曲線對這個行業的傷害,令很多有才華的創作人意興闌珊,心灰意冷之下離開流行音樂工業。我在《我,作詞家》中,就是要刻意暴露出這種的不公,讓這個行業慚愧。縱然,這並不能撼動已然腐敗不堪的流行音樂工業文化。」

雖云是「既得利益者」,冷眼熱心腸的陳樂融,坦言台灣的情況是「詞家並沒有走得那麼前面」,並不像香港詞人那樣又有專欄又主持節目、又像明星那樣受追訪受注視。的確如此,筆者馬上想起林夕和劉卓輝,便分別擔任台灣和大陸的選秀評委。而在台灣通常能像香港詞人那樣吃得開的,卻是流行音樂製作人。參照陳樂融《我,作詞家》中的受訪台灣詞家名單,有的已離開了這個行業,有的選擇性豹隱,更多的決定只為合作無間的歌手和班底拔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那麼,對於愛詞愛創作的朋友,「後浪」究竟如何攻克流行音樂工業的城堡尖端?

「我是既得利益者啦,很難很純粹的談怎麼才能達致。可是,我一直在想,如果真的愛創作的話,世上是沒人可以阻撓你的。用現代流行的話來講,就是愛得夠不夠的問題。台灣的情況與香港有一點很大的差異,就是台灣很多創作單位都是包辦曲詞唱的,如蘇打綠和盧廣仲。如果愛得夠的話,現代的網絡科技等等都非常發達,未許不可以為後來者提供發表園地,真的是沒人可以阻撓你的。台灣不少氣質創作團體也是這樣出來──在網絡中累積人氣,然後在LIVE HOUSE與觀眾接觸,再慢慢變成成熟的表演者。當然,流行音樂工業中的表演者也分很多種,我就很難想像一些唱跳表演者是這樣出來的。」

說着陳樂融呷了一口熱可可,翻着《詞家有道》,好奇的問起我們筆下的新生代詞人。我說97後的香港,因為唱片工業萎縮,創作空間相對也大為減少,近幾年能夠異軍突起的詞人,往往是像周博賢一類身兼曲詞編監、產量不多但深具風格特色的。陳樂融笑說,那不可能每個人都當老闆寫歌,就是有,都會很快虧本收掉啦。回到《我,作詞家》,陳樂融其實對兩岸三地的作詞填詞生態皆十分關注。在與姚謙的對談中,論及中港台三地的歌詞特色──在台灣詞家眼中,廣東詞似乎特別在意平仄音韻,林夕的才華和技巧皆毋庸置疑;台灣詞作則傾向感性,歌手如陳綺貞也能寫出清新秀麗的作品;中國大陸的卻走上商業和知識份子化的兩極、稍稍缺乏中間的聲音。

後記:

與樂融老師相約在台北南京東路的一家咖啡店見面,沒想到溫文爾雅的他甫坐下來便與我大談星座,然後,側頭喃喃地說「你不像巨蟹座耶」。我笑說星座我不太懂,反而覺得紫微斗數好像準確性高一點點。樂融老師高興地說,那好吧,我們也可以談紫微斗數呀。我這才知道樂融老師對各種各樣的事物都頗有研究,甚至練瑜伽已到了瑜伽教練的專業水平。樂融老師健談直率,訪談間重複得最多的是「既得利益者」一語。我想,或許有很多人都是行頭裡的「既得利益者」,卻不是每個人都願意直面這個行業的封閉和頑固──這是個能把鯨魚都吃掉的華語流行音樂工業,親愛的,你願意捨身捨愛充當人家的點心嗎?

原載於《明報》世紀版。

本文原題為”吃掉鯨魚的流行音樂工業──陳樂融談台灣作詞家生態”

(全文轉載於梁偉詩「華麗的戰爭」部落格「專訪陳樂融--音樂工廠在台灣」)

(受訪時間:2011.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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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論及中港台三地的歌詞特色──在台灣詞家眼中,廣東詞似乎特別在意平仄音韻,林夕的才華和技巧皆毋庸置疑;台灣詞作則傾向感性,歌手如陳綺貞也能寫出清新秀麗的作品;中國大陸的卻走上商業和知識份子化的兩極、稍稍缺乏中間的聲音。】
    嗯嗯
    真的愛創作的就勇往直前吧

  2. 《我,作詞家》
    是作詞家和作詞家之間惺惺相惜的真心對話。
    梁偉詩對您的專訪,
    可謂靈犀暗通,
    高山流水遇知音。
    臺灣作詞家與香港作詞家的對話,
    溫馨而輕鬆的氛圍中讓我們感受到音樂人難以言盡的苦衷,
    「親愛的,你願意捨身捨愛充當人家的點心嗎?」

  3. 作为业内人的你们,这次访谈似在探讨行业内的一些现象和“怪象”。作为读者的我,从[我,作词家]中品读到的是台湾大部分作词人的那份低调和对作词这个行业的那份深深的热爱与执着!
    因不常听粤语歌曲,所以对[词家有道]一书没读过,而且基本也不熟悉其中的那些香港作词人。
    星座和一个人个性准确性高吗?我觉得基本是似对非对的状况居主流。-:)

  4. 好奇… 有拒絕被比稿的空間嗎?如果作詞家聯合起來拒比,製作公司能怎麼樣呢… 有陣子各媒體轟轟烈烈地討論通貨萎縮的恐懼。某派說法是:不接受被Uniqlo化就沒飯吃,所以Walmart或Uniqlo這些廠商通通是剝削供應商人工的壞蛋。又有一派說道:不就是低薪嗎,不賣U和W的東西行嗎?好像都有道理…
    我個人是願意付更高的價格讓業界生態健全,優秀的作詞人能安適地生存並繼續創作好作品。對我來說,梵高式的『悲苦一生+死後作品天價』實在是一整個諷刺又悲哀。

    1. 當然有拒絕的「權力」,比如:
      1.拒絕大比稿,只參與小比稿
      2.拒絕某些公司、地區的比稿,只參與某些
      3.一律拒絕
      就跟生產者理論上可以自由定價
      但結果就看有沒有人跟你買貨
      比不比稿是作者的一種選擇
      但能否成交卻是客戶的決定
      如果你不是林夕、方文山這兩位
      基本上現在沒有不比稿(就能拿到眾多訂單)的空間
      不是說他們都沒參與過比稿
      而在強調這兩位被「指名度」的機率遠高於同業平均值

  5. 拒绝比稿大概挺难的
    因为你接件的时候
    通常也不知道制作人究竟找了多少人来写

  6. 好巧,陳老師5.1勞動節回的文,那時離我家有段距離的公園正進行總工會一年一度的團結大會,又喊口號又唱藍領袖歌曲地… 今年沒唱國際歌。
    用個比較阿Q的方式想:至少還有掙扎的空間,到底還是實力和市場的需求決定一切 – 實力起碼可以自己來。
    身為打工仔的情況也差不多。幾天前才被人事約談有關薪資给付法人轉移的事,人事代表笑笑地說轉移基本上對我有利,不過身體語言可不會騙人… 很清楚公司沒我不會倒,只會不方便好一陣子,也只能被”成交卻是客戶的決定”掉了。好在目前我這個領域的人頭市場還是供不應求,10年20年後就難說了。
    我相信像老師這個層級的人還是稀有,未開發的領域還有很多呢。就當比稿是比(筆)武升級吧。
    訪談中提到”愛得夠不夠的問題”我聯想到這首歌…
    http://www.youtube.com/watch?v=VXW480B4E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