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信新舞台「新舞風2010:酷男之舞」,首次看法國籍以色列裔編舞家及舞者艾曼紐‧蓋特(Emanuel Gat)的作品。
二十出頭退伍後才習舞,卻編和跳都極好,人又高大帥氣,蓋特紅不是沒有原因。
2004年的創作「冬之旅」(Winter Voyage)和2009年的「冬之變奏」(Winter Variations),此次因女舞者生病臨時取消舞碼「春之祭」,得以在舞台上由蓋特和另位男舞者羅依‧阿薩夫(Roy Assaf)換裝接續呈現,是台北觀眾最大的福氣。
兩男不間斷跳上一小時,從「冬之旅」的協同,到「冬之變奏」動作更加靈活、詭譎、變異,見證兩人的體能,也考驗心智的專注。
兩男同樣服裝、同樣的光頭與一身肌肉,高大的蓋特很容易吃掉伙伴阿薩夫,從「冬之旅」一開始,做同樣的動作也很容易讓觀眾比較:蓋特強的時候更強、柔的時候也更柔。
看似有舞藝上的高低,但旋即我發現:這是編舞刻意的對比。
兩人「協同」,但並非「鏡像」,更似「漣漪」。蓋特總是快上一拍或半拍,阿薩夫跟隨,卻往往有上半身或下半身動作的微調,或者,兩人往反向行去,造成視覺的「錯位」,也像小石落水激起的波紋。
儘管是兩壯漢,還是隱約塑造出陽陰之別,但兩人目光炯炯,所有接觸都「似有情似無情」,整體並不特別引人往「同性戀情」角度思考,反而增添朋友或師生間、或競爭或孺慕的多重曖昧投射。
我同意紐約時報的舞評:「…然而,《冬之旅》卻不會給觀眾太多影射同性之情的氛圍,反而散發著一種渴望兼具絕望的感覺。」(但他沒說的是:同性之情正多的是渴望與絕望兼具啊。)
服裝上,「冬之旅」兩人穿著如巴黎時尚女裝,長褲外罩無袖長袍,以中性「形象」剛才說的「性別曖昧」與「關係曖昧」,一致中有對立,對立裡又有一致,絕非表面上單調溫順。
那長裙飄揚,還讓我嗅到中亞蘇非迴旋舞的宗教氣息。
到「冬之變奏」,兩人恢復T恤長褲,動作看似更俐落矯健,更無拘地扭跳坐躺,卻也讓人更狐疑:此刻舞台上流洩的感情,到底是什麼溫度?什麼顏色?是寧靜還是冷酷?是絕望抑或希望?
而這正是上乘的「不言可喻」。
從這點觀之,蓋特的舞非常東方,不言太極而自太極,不求邏輯而自辯證。陰陽往復的旅程,哪能回答why與how?
也難怪最後一場結束後的座談,諸多觀眾一直問:「為什麼用這段音樂?」「為什麼那段不用音樂?」「為什麼要跪?」「為什麼要互相看?」這很像某種教育制度下孕育出的頭腦,終於讓蓋特有點不耐地反問:「為什麼你們都在問Why與how?」
為什麼欣賞藝術,一定要有標準答案或者解題密笈,你才會看?或者,你才安心?
你會問梵谷為什麼突然要畫下一筆藍,或者在藍色旁邊又畫一點黃?音樂家為什麼寫出這兩個音是mi do而不是do mi?
「冬之變奏」中間有一大段,舞者不跳了,跪在地上行走。舞者就是要一輩子抵抗地心引力、恨不能飛的生物,此刻自廢武功,臣服於如截斷雙腿的蹣跚移動?
即便都跪著了,蓋特卻還能編「舞」,這段「留白」(卻有「動靜」!),「禪」得讓我驚嘆。
表面上兩人都跪走,還是分出陰陽的嫋娜與硬挺,且在舞台上慢慢形成耐人尋味的構圖,再次達到如「紐時」評「冬之旅」時說:「即使當他們站在大舞台的兩端,兩人間的張力仍一觸即發似地顯而易見」。
我敬佩這樣的張力。
結束時,一個人靜止了,另一個卻還靠腹肌撐地,雙手雙腳伸直,如木馬般前後搖晃不已,更明顯的說完了:「變奏,仍將持續」的命意。
你還會想問藝術家什麼問題?
萬物無法跟內在沒有的東西共鳴。
向蓋特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