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樂融影評169:再見列寧(Good bye, Lenin!)

一本正經地偽造現實,看似前輩「阿甘正傳」(Forrest Gump, 1994)、「桃色風雲搖擺狗」(Wag the Dog, 1997)、「楚門的世界」(The Truman Show, 1998)都用過了,但德國片「再見列寧」玩出自己的懸疑和溫馨。

在關鍵時刻心臟病發,錯過了你不想知道的新聞事件,然後醒來,新聞變成現實再變成歷史,你發現身邊環境有點怪怪的,但周遭人卻合力編織一齣戲,讓你半信半疑以為還活在舊時代——這是幸運的臨終人生嗎?

在寫實基調下,編導沃夫剛‧貝克(Wolfgang Becker)大玩歷史回憶(東德第一個太空人)和拼貼現實(自製錄影帶節目),透過男主角丹尼爾‧布魯赫(Daniel Bruehl)的一再圓謊過程,竟同時建構出兩個「實相」(reality)。

一個是慰藉病重母親而編排出的「真實」(經由醃漬食物、東德國產車到政治樣板新聞而成立),另個卻是辛苦奔忙於盡孝、手足、愛情、工作和父愛衝突中,男主角逐步往內發掘建構出的「真實」。

兩個真實都是被認知的,儘管媽媽的認知最後似乎被男主角的護士女友揭穿,但導演輕輕帶過未再強調。

而接近尾聲時,男主角的自覺就很清楚:這一系列「現場重建」看似為了安慰忠誠共產黨員母親的老懷,其實也透露出他心中東德改革開放的「理想進程」。也就是說,他雖然曾經反政府示威遊行(這是害老母昏厥失憶八個月的原因),但他也沒有準備好面對東德政府快速被西德政府「接管」的命運。他的失落有一部份是與母親「同盟」的。

畢竟,東德曾是弱勢的一邊一國。權力洗牌後,小市民除了發發牢騷面對失業下崗和資本主義排山倒海的壓力,也只能試著享受柏林圍牆倒塌之後的無窮機會(包括變得唾手可得的美式速食和色情影片)。男主角自己還來不及學習融入「新國家」,就得幫母親張羅「舊國家」的種種努力,看似蠟燭兩頭燒,是否也算某種自我逃避的安息地,一如他和女友撿到很多被移民西邊的家庭拋下的空房間可幽會做愛?

影片高潮在於母親吐露出自己當年的抉擇。原來,父親當年「拋妻棄子」出走西德,不是為了狐狸精,而是母親一手造成的悲劇。母親的臨陣脫逃,是不敢冒險背叛祖國?是怕申請功敗垂成?是內心深處對共產主義的堅定信仰?

母親片面決定留下,自此無顏面對圍牆另一邊的丈夫,在短暫崩潰住院後(又是一次「失憶」!),搖身變為積極投入共產社會革命的「街坊大媽」和「教育楷模」,在自命英雌的漫漫歲月中,這個女人算不算真正對自己和兒女編導了一齣戲——「社會主義祖國萬歲,階級敵人滾蛋,我愛東德」的自我催眠大戲?

導演在暗示:純正、狂熱、清教徒一般獻身革命並要求別人的人,可能來自曾經「背叛」之後的「過度補償心理」?他們想殺掉曾有的那個「懦弱的自己」,他們不允許自己出錯,因為他們知道其實他們也有另一種選擇的渴望。

重看「再見列寧」,也讓我想起「美麗人生」(Life is Beautiful, 1997)。同樣是悲喜劇,前者片名看來、聽來都嚴肅,討喜程度大遜勵志色彩濃厚的後者。但其實,前者浪漫、愉悅、商業的程度,猶勝後者。

同樣是騙局,一個騙媽媽,一個騙稚子。不同的是前者還能自主,後者則是被關進集中營的猶太人。前者的媽媽安心離去,剩下的人都鬆口氣可以面對新局;後者的爸爸成全兒子的純真心靈後,還是犧牲自己。看起來後者的男人典範更偉大、更接近傳統「天塌下來由我扛」的家長定義,但我認為前者嘗試對自己和親人付出的救贖,一點都不遜色。

時代不同,男性願意犧牲的程度也不同了;男人不再無限制地逞強,只因套句崔健的老歌:「這世界變化快!」就算硬漢,要怎麼樣無止盡地和變換的實相對抗啊?

(20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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