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誌專欄:高棉,真的在微笑?

2010年終於去吳哥窟。五天行程只有一天進大小吳哥,低價旅遊團品質可見一斑。但至少也算圓了因緣。

行前讀蔣勳《吳哥之美》和Bruno Dagens《吳哥窟:失落的石頭之林》,掌握了千年來消失古國的大致輪廓。抵達古蹟現場,卻被三十八度高溫打敗,身心頗不舒暢。

大範圍的荒涼頹圮之美,看一眼就震懾得了人,但古蹟細部雕刻,件件雖有故事,我卻因揮汗黏濕,整個人浮躁地無心琢磨。

回到台北,捧讀2007年White Star出版的的精裝鉅冊《The Khmers》(閣林國際圖書有2009年繁體中文版),坦白說,反而比現場更讓我出神。

吳哥初體驗的我,在現場一直想的不是藝術,是政治、是人。現在觀光客酷熱下停留幾個鐘頭都叫苦,十九世紀「重新發現」吳哥的歐洲探險、考古、研究人員,又是怎麼維持「亢奮的專注」?

十九世紀以旅遊日誌燃起歐洲「吳哥熱」的自然學家穆奧(Henri Mouhot),描述初見小吳哥五塔時的驚嘆:「……乍看之下,覺得那線條所勾勒出的,實是一個逝去民族的巨大墳墓!」

往前推,十三世紀舉全國之力興建工程時期,這裡肯定還真是一個民工、苦役、奴隸的大墳墓。一如埃及金字塔或中國歷代萬里長城、古老帝國專制威權下巨大工程的修築過程,那些老百姓會有多苦。

吳哥王朝最盛時期的君王闍耶跋摩七世(Jayavarman Ⅶ),晚年從印度教改信大乘佛教,巴揚寺(Bayon)是他為自己建造的陵寢寺院,到現在還是大吳哥(Angkor Thom)保存最完整的建築。

像座石山的巴揚寺,大大小小層層高聳的佛頭四十九座(一說不下五十四座),排列甚密,從下往上看氣勢萬千,深入到接近同一水平面則感覺有點像「主題公園」?很顯然,當年使用時,我猜平民老百姓只能遙遙仰望,不可能像我們這般爬上爬下褻瀆近觀。

那些佛頭(一說係觀世音菩薩Avalokitesvara),有人認為是依照七世的肖像而畫,東南西北四面是「喜怒哀樂」四種表情,儘管我觀察並不真有那麼大差異。

導遊一直強調必看「高棉的微笑」,凡看購物台廣告來的團員,一直在找是哪尊「微笑」?最後「找到了!」導遊幫大家依序拍照,我和朋友一家也行禮如儀。

但整座巴揚寺,「微笑」到處都是。供拍照的那尊,不過剛好地處遊客方便合影的高度,並無任何神聖特別。觀光客的「迷」和這些佛像想透露的「悟」恰為反差。

其實,闍耶跋摩七世費了一番血戰才從占族(Cham)手中奪回吳哥。這難得的和平,讓他祈願能如佛陀從此微笑看顧世間?也許宮廷建築藝術家出於奉承才將他的臉畫成佛像,也許君王自己老來一絲虛榮,甚或根本兩者相像只是附會之詞;無論如何,佛像看顧的和平並不長久。

七世號稱高棉最偉大的君王,但也是最後一位。十三世紀末,印度教再度取代大乘佛教,成千座佛像被砸得粉碎,包括巴戎寺在內的吳哥建築群,紛紛改裝為印度教崇拜場所。

如果和平這麼危脆,這些建築與雕塑產生的「美」,有共鳴嗎?當蔣勳寫道:「戰爭消失了,橫屍遍野的場景消失了,瞋怒與威嚇的面孔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種極靜定的微笑,若有若無……」1901年造訪的洛提(Pierre Lotti)卻說:「它們的微笑顯現於平坦的鼻子下方,雙眼半閉,衰老的女性特徵讓我無法形容;類似某些含蓄老婦的嘲諷。……不論是森林緩慢的改變,或是消溶的大雨,都不能帶走那『表情』,帶有嘲弄的善良,比中國怪物的咧嘴強笑更讓人不安。」

不同人眼中,吳哥一樣美嗎?高棉,這幾經血洗的國度,又真的在微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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