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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貝爾曼》(The Fabelmans)片名毫不吸引人,但片子好看。史蒂芬史匹柏還是通俗人情劇聖手,無論什麼主題都有雅俗共賞的敘事能力。
一看這部童年半自傳電影才知,人家能縱橫世界影壇四十年,是從小學就開始玩攝影,初中就指揮妹妹和同學拍片,不但有影像概念,也熱愛研究機器,可以說是一步一腳印實作出身的電影人。
當然重點在親情與愛情,本片大膽以母親準外遇到真正拋夫棄子為軸,探討愛這麼一回事。善感多才的母親一生追求浪漫,可以不斷宣稱自己愛丈夫、愛四個小孩,但最終在「不能沒有他、他也需要我」的驅策下離家而去——如果真是這樣,那愛與自私、愛與責任的界線到底在哪?
神秘如一陣風、混過馬戲團馴獸師的舅公跟男主角說:「藝術跟獅子一樣會咬人。」非常有趣的比喻。要玩藝術,膽量與智慧缺一不可,大導演史匹柏也藉本片寫了一封給電影的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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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鯨魚老爸》(The Whale)開場沒多久,我有點懷疑是舞台劇改編,看完後確認果然原本是舞台劇,才會設定在一個景,然後僅老爸、女兒、看護、傳教士、前妻、送披薩小弟六個演員。
很流暢,但我不太喜歡裏面的意識形態。為了「愛」,會如此折磨自己?為了「愛」,要如此纏縛亡者?為了「愛」,要把遺產都留給女兒不給義務多年的看護(死去男友的妹妹,等於是小姑)?
尤其詭異的是,本片和《法貝爾曼》類似,把藝術手法帶入人際關係,《法貝爾曼》談光、談攝影、談剪接,《我的鯨魚老爸》先談不斷修改,最後卻談赤裸、直白(反修改),來凸顯女兒對自己和人世的粗魯憎恨,都只是坦白真實——這調子會不會唱得有點高?
一個人可以坦白真實,卻對人依然溫柔有禮具同理心,而不是拿著原生家庭的破碎肆意當成攻擊世界的防護罩,跟東方講孝道過頭一樣,美國文明是對子女教育走到另一種極端:子女再怎麼樣傷害父母或自己都不算錯,千錯萬錯都是老爸老媽不夠資格,才害我變成今天這副鬼樣子?
如果有些故事講的是愚忠、愚孝,本片在感人和解面貌下,帶給我另一種愚寵、愚愧疚——同樣講個人主義的美式文明,為何只有身心障礙的老爸要努力體察女兒的痛苦,女兒卻始終高高在上以受害者自居、無須體察老爸(還有那個傳教士)的痛苦?
老爸最後堅信女兒對傳教士做的事不是壞事而是好事,我還真倒抽一口冷氣。女兒可以是陰錯陽差間接幫了對方,但為何導演要處理成這麼篤定她就是行善而非為惡?
這不是愚寵是什麼?跟很多殺人犯的母親哭啼啼說我兒子很乖、不可能殺人,不是很類似?
本片以同志伴侶的悲慘晚年為題,卻沒讓我看到對同志身分與與同志伴侶多正面的描述,而只是回歸男主角對異性戀伴侶與女兒的慚愧、悔恨與修補。聽到男主角布蘭登費雪(Brendan Fraser)從頭到尾一直對身邊的女人(從看護、女兒到前妻)說「對不起」, 也許一般觀眾催淚了,但我不。
這個把自己吃到270公斤的大胖子,最該道歉的人不是女兒、前妻和看護,是自己啊。他怎麼把自己變成這樣一個病人,還好意思對寫作班的學生侃侃而談《白鯨記》裡的人生真諦?
所有演員都很到位(你要做這種高度舞台劇風格的電影也只能靠演員與劇本了),但好萊塢21世紀歌頌LGBTQ到無以復加程度的背後,竟仍會擁抱這麼「傳統」的故事,令人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