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蔣勳老師又寫了這麼一部經典作品。

從結繩記事寫到雲門舞集「行草三部曲」和蔡國強的爆破藝術，學貫中西的蔣老師，再次以看來毫不費力的溫文儒雅和清麗筆調，帶領讀者進入你可能從來不知道、或者早已遺忘的「中國文化教材」。

談書畫、金石，也談禮樂、風骨與做人，從古代的純表意記號，到後來脫離字義的純構圖藝術，再到趙孟頫開創的書畫文三藝結合的「文人畫」大宗派——中國漢字，真美！

想起小學時參加過書法比賽，中學熱中臨趙孟頫字帖，做事初期還重拾筆硯練習，可惜我沒能真正對書藝下功夫。

術既不成，道也不精。看了蔣老師專闢一章講王羲之的老師衛夫人的「筆陣圖」，非常震動。筆陣圖「以景入書」的自然模擬教育法，好像雲門早期跳「薪傳」，要去淡水河邊搬石頭體會重量與形體，的確比後代的「九宮格」紅色習字本，來得更有人味，也更貼近自然斧鑿。

因為書中介紹，第一次知道初唐的「書法學者」孫過庭。循線搜尋到兩篇研究孫過庭《書譜》的論文。面對好書，好讀者總該舉一反三才得益。

孫先生隨便幾句：「初學分佈，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

生生說出小學徒如何晉身大藝術家的三段論，也挺像「見山是山」到「見山不是山」再歸「見山還是山」的三段論。

可惜啊，孫先生冷冰冰的結尾：「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後乃通會。通會之際，人書俱老。」

多少人追求年少的鋒芒畢露，等不及漫長的第二到第三階段的試煉。甚至，天不假年，從沒機會登峰造極至舉重若輕之地。

讓我想到紀錄片「音樂人生」裡，天才鋼琴家黃家正為何一直思索做人與音樂的關連。他不要只是「彈音樂」！

本以為這種書應該束諸高閣，有需要參考再看，沒想到好看得讓我一口氣看完。「書法美學」這章，甚至數度震撼到眼眶含淚。

蔣老師談蘇軾的寒食帖「絕不華麗」、「絕不炫耀」，以蘇軾當年政治落難悲苦心境，一字字對照出下筆的率性天真、風姿各別。

講蘇軾的心儀者黃山谷，敢跟在「寒食帖」後寫跋，兩種「不同」卻都「至高」的書家，相互輝映到千古絕唱。山谷的跋文既謙虛又幽默。

蔣勳道：「……但是黃山谷還是整頓起自己做第二名的自信，用畢生最漂亮的俊挺線條與蘇軾對話。」

就是這句話讓我讀一本講書道的書竟然哭了。

我們都可能沒有機會成為至高，但第二名、甚至第N名，只要你有料、有心、有見識知道什麼是至高的，你還是可以大膽地（以有形或無形的方式）回應、請益、揮灑自己的觀點與才華、留下你此生創造的印記。

別忘了，只要不是自大狂，連第一名也需要溫暖共鳴。峰頂的大師難道不寂寞？難道不想要有旗鼓相當（就算異質的美學與信仰）的友朋相呼應？

接著，蔣老師寫宋徽宗知名的「瘦金體」，是我看過講瘦金體最犀利最心疼（也最體己）的一篇：「『鋒』與『芒』都是漢字美學的禁忌。……『瘦金體』把所有應該『藏』的『鋒』全部外放，閃爍燦爛到刺眼。……在高音的極限仍然纏綿迴盪不斷。……背叛嘲笑世俗的安穩順利，寧願走到毀滅的邊緣，大聲一哭。……長久壓抑個人放肆任性可能的民族，會害怕『瘦金體』。」

這段話又讓我不行了。

我沒有那麼悲壯，卻可以體會幾分那種瘦骨嶙峋的逼人光芒。多少藝術家、思想家、革命家，或甚至什麼家都不是的奇花異草，他們大聲或默默地展現過這樣的鋒芒。

而鋒芒畢露，總是易傷人傷己的。

作為一個美學論者、藝術研究者，到底要有多少上天下海的胸襟，才能一次次深入古往今來這麼多大師的顛沛心境？不同情宋徽宗身為帝王卻如此決絕的人、不理解徐渭為何對時代悲憤到快發瘋的人、不知道王羲之為何在「奉橘帖」說自己「中冷無賴」（覺得人生虛無、心中對一切沒有熱情，什麼事也不想做）的人，怎麼有能力貼近大師作品深處的性靈？

顯然本書作者做到了。這讓我深深佩服。

推薦本書給所有文青、知青，或者還想體會中華五千年傳統文化之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