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片「替天行盜」和法國片「陪我走到世界盡頭」都有「偷」的劇情。
「替」片是兩男一女三個年輕人,以選定豪宅闖空門亂搞一通但不取走東西,作為左派社會主義思想的「微型都市革命」。主角認為這是要讓資產階級提心吊膽:「好日子結束了!」
貧富差距不縮小,失業率無法降低,就讓你們這些社會經濟菁英份子,嚐到有形的干擾侵入和隱形的恐懼不安。
這是活在二十一世紀初卻眷念二十世紀六0年代的「無產階級革命」情懷,本來姑且算惡作劇的行為,某次卻擦槍走火變成擄人綁架的重案。
編導巧妙安排了被綁的富商,當年也是綁布條上街頭的熱血青年,他在山區小屋對這三個小輩,有意無意地曉以大義,表明時代會變,時代中人也會變。年輕時的左派或嬉皮,自然而然打起西裝領帶去應徵加入龐大的體系,開始規規矩矩地結婚、生育和繳稅。他強調:「我沒有錯。努力之後有錢享受不是罪惡。」
在資本主義競爭邏輯下,贏家(或還不算落入輸家的)都會認為自己沒錯,都是靠自己努力、拼命、頂多加上點運氣或貴人相助,就達成今日成就。要比有錢,多的是比自己有錢的,為何找上我嫉妒?拿我開刀?
本文不在討論職場正義的問題,但不妨聽聽片中男女主角的辯詞:「即便有人和你一樣努力,卻也不一定和你一樣成功有錢。」但這樣的「不公平」還是有太多疑點可以仔細研究辯論,不能模模糊糊地一概而論。
說到最底,讓每個人拿同樣的錢、限制不同材質的人得一樣的享受和資源,就是公平?這樣的共產極權烏托邦,二十一世紀西方年輕人還有人在相信?這是每一代年輕人單純偏激的正義,還是受傾軋落敗後不滿的怨氣?
「陪」片的小男孩卻沒這麼多大道理好講,他偷罐頭偷食物,只是因為要從爸爸給的家用錢中省下來去「初嚐性滋味」,從男童轉少年第一次打砲之後,就需要更多錢再度光臨。為此,他可以偷偷讓爸爸吃罐頭貓食。
同樣是長輩,「替」片的富商以「學運過來人」身份,短暫和綁匪三人有過一些心靈交流,但脫困後卻出人意表地出賣了他們,讓劇情急轉直下。雜貨店老闆卻扮演了標準的一以貫之「啟蒙教師」的角色,先不斷容忍小男孩的偷竊,給他安慰,讓他打工,後來男孩喪父後,還費盡辛苦通過法令正式領養了他。店老闆簡直是個大好人、聖誕老公公。
於是,「陪」片也就少了點驚喜,在一片勵志溫馨情味中,店老闆的回教徒身份,間接讓本片在後半段進入「回教徒返鄉之旅」的紀錄。店老闆帶著小男孩拉下鐵門,買了新車一路開回土耳其探親。這段歷程,沒啥冒險,沒看名山大川,甚至也少了文化差異的深層刻畫,兩人相處也停留在原先已建立好的良善中,沒有進一步的情節變化或考驗。就這麼平平淡淡讓一個法國小男孩陪著新認的外裔「老」爸回鄉,最後意外繼承了巴黎的商店。
突然把這兩部片擺在一起玩味,我想到的是:到底誰更勇敢?誰能真正出走看世界?「替」片的三個年輕人一不做二不休,走上職業破壞的反體制之路,流亡出國,下場與發展如何,沒有交代。家破人亡的男孩,被迫快速長大,卻在一趟意外長途旅行後,從此固守著一爿小店,繼續每天瞪著對街他看熟的的鶯鶯燕燕。
他的啟蒙到底是什麼?一部老人留給他的古蘭經?他就此信教改宗伊斯蘭教,因為一份收養的人情示現出他父母沒有給他的關愛?反之,三個德國年輕人得到什麼啟示?「狗改不了吃屎」,所以會背叛革命理想的人同樣會出賣夥伴?繼續報復富商是天經地義?
但是,回頭替富商想想,他是不是也可以用同樣一句話來交代他為何反悔去報案、有如善盡納稅公民的責任?因為他同樣認為這些年輕人「狗改不了吃屎」,總有一天會走上更嚴重的反社會路線、犯下更多案、破壞社會秩序,所以得挺身而出,寧可背信,也要透過司法程序來「教育」他們步上正軌?(本片德文原名正是「大教育家」,犯案年輕人曾以此在犯案現場署名)
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在一趟「革命前夕的摩托車日記」後,做出轟轟烈烈的跨國革命事件,這世紀是個體制被牢牢建立,然後剩下類似奧姆真理教、蓋達基地或者女人站在高速公路與台北101旁邊快意自拍裸照的年代。
不安?我們都不安啊,年輕人、老年人、有錢人、沒錢人,各自有交集的不安與獨自的不安。世人誰能逃脫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蘊熾盛八苦?宏觀點看,有什麼好特別報復?以暴制暴就是正義?還相信武力解放中東就會帶來和平新秩序?
如果「替天行盜」說了一個童騃的叛變夢想,那麼大家何妨也做一個「陪我到世界盡頭」同樣希有、童騃的「和解共生」夢想。反正,都是夢啊。
(20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