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樂融影評78:小沙彌的天空(A Little Monk)

韓片「小沙彌的天空」,有點狠地,讓一處本該是清淨寺院裡的各色人等,現種種「人相」、「我相」、「眾生相」、「壽者相」。

山中一寺,有老、青、童三僧,山很美麗,人不平靜。老僧除了成天使喚別人砍茶生火挑水煮食,就是要他們誦經背書,犯規隨時有家法伺候。

青年僧留著當初的女友合照,還老跟住持要錢,因為想去割包皮!等真的割了,又因下山見到女人而大作春夢。就算企圖燃指供佛苦修,畢竟難耐慾望,於是跑了。

童僧年復一年盼著沒見過面的母親上山看他。表面上吃苦耐勞,但完全心不在此,對寺院生活厭煩透頂。難得有一個小女孩對他和善,卻又舉家搬走。難得有他心儀孺慕的貴婦,奇蹟般想收養他,願帶他下山過紅塵日子,卻又半路殺出程咬金,讓他美夢破碎。

佛法八苦中,「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蘊熾盛」的苦,在封閉式寺院中特別容易找到表達素材。寺院如軍營或私塾,階級制度分明,老僧把弟子直接當工人僕人,做飯泡茶採果還帶洗澡刷背,弟子對住持的權威只有表面恭敬,完全談不上「皈依禮敬」。

童僧對住持或者對欺負他的小朋友,不想處卻又躲不開,不是「怨憎會」是什麼?

童僧盼生母到心痛,被斥責、體罰時只能在山頂樹下痛哭遙想媽媽,沒有一點凡人可享的家庭基本溫情,只被樵夫唬弄地告以母親在漢城(今之首爾),懷著永遠無法預期何時實現的渴望,不是「愛別離」之苦?

青年僧正當血氣方剛,不知為何進了寺院,過去的愛情放不下,每一看到、接觸到新的異性又立刻心旌動搖,比一般社會中見多識廣的青年更把持不住。要正常戀愛和性愛不可能,要靜心滌慮、止息妄念更做不到,滿紙經文滿口佛號和自己一點關係都沒有,不更是「求不得」苦?

形體看似出家,扮作僧尼,心念卻完全無法「出家」,甚至滿懷憤懣困頓不甘不願,怎麼可能有「自度度人、自利利人」的願力昇起?沒有願力卻又被學佛、修佛的龐大罪惡感綑得死死的,只好比山下的「凡」夫更「煩」,只能到處對境生心,看到什麼煩惱什麼,無法調伏調御,這不是清清楚楚的「五蘊熾盛」(眼、耳、鼻、舌、身五種感官,對色、聲、香、味、觸五種知覺對象作用力強烈)之苦?

即便成為小沙彌「親情渴望替代品」的貴婦,在決定收養小沙彌的心理轉折中,有多少是為對方?她不是因為死了孩子,才尋找一個替代品嗎?她不也經歷過「愛別離」、「求不得」苦?

甚至,她供佛供僧捐獻了大筆銀子,卻還落得失去愛子,佛菩薩怎麼這麼殘忍?她不苦嗎?肯定苦。有沒有懷疑?肯定也有過。經歷過親人「死」苦的考驗,她現在求什麼?請住持做法事,真知道做了什麼?對亡靈產生什麼功效?六根不淨的出家眾,真能在經懺中幫亡靈做什麼功德?真是只有「鬼知道」。

不信宗教的人,遇到生死大難,有苦無處訴;信了,但依然不知道怎麼解苦、離苦的,好像更苦。

眾人皆苦,妙的是:老僧苦不苦?滿口佛話禪語的老僧,若未真親證解脫,他肯定也是要承受八苦的。對貴婦的思子之苦,他無力開示;對青年僧的情慾之苦,他只能禁絕;對小沙彌的思母之苦,他更沒有解藥。一段叫小沙彌「觀看石頭在哪裡?在外?在心?」的公案,如隔靴搔癢,真能令末法眾生鈍根者開悟?

片中的住持只有經文,如課本般不斷要弟子背誦,卻沒有真修持的辦法示現指導。他也是這樣走過來的嗎?他青年、壯年、中年時的疑惑都解除了嗎?

老僧告訴弟子:「外面世界看來美好,但卻可怕,充滿了業障!」就算是真相,但因為沒有進而逃出火宅的「法」,所以就變成八股、變成恐懼,而這八股的恐懼不過是傳達著自己從上一代師父繼承來的恐懼?

他只能苦口婆心要青年僧、童僧在每次做錯事時,背誦他們根本無法理解、更不能同意體會的「苦」、「空」之道,但這樣的知見洗腦推銷,顯然無用。

不自己走一遭,凡夫不可能真知道什麼是苦、什麼是幻,更多的是自己走過、熬過、痛過,卻依然自得其樂的凡夫俗子如你我。如果不是這樣樂此不疲、痛此不疲–我的老師常常這樣問我們:為什麼我們還會在這裡?為什麼佛早是佛,我們還在輪迴?

顯然推銷無用,警告無用,強迫無用,拘禁無用。寺院的門隨時開的,於是,青年僧走了,小沙彌也走了,能走的都走了。

老僧沒走,未必因為他道行高、願力堅,而可能因為人生到了末期,他走不了,寺廟已變成他的家業、他的傳統、他的避風港。何況年紀這麼大,下山去要怎麼活?還能在水泥森林高樓大廈間拼鬥什麼?還能再一次捨離?

青年僧的情慾困擾,他或已老得不大需要;童僧的親眷之情,他更可能早淡忘。所以,既然不怎麼會被挑戰磨練,他可以繼續扮演「僧」,一如許多人一輩子未必真做到自己想作的角色一樣,還是只能這樣老死。

我們並不知道一個旁人眼中的「師父」念佛拜佛信仰了一輩子,接觸了什麼?超越了什麼?又蒙受了什麼?但多少中外古今的出家修行傳道人不也這樣過了一生?

就像英雄的真面目總是只有他的床頭人和傳令兵更清楚。片中一個看似討厭愛欺負小沙彌的小男孩,引述他賣柴給寺院的樵夫老爸的話:「出家人沒什麼了不起!」青年僧在下山路途遇到一個都市女孩,好奇摸摸他的光頭後,自我解嘲:「很多人以為是光滑的,但其實卻凹凸不平!」僅僅兩句輕描淡寫的話,編導說完了想批判、觀照的。

片尾的高潮,為了不破壞讀者的觀影興趣,省去不提。但我卻領略出編導複雜的情緒:這是一部幫小沙彌控訴寺院落伍封閉的平民電影,抑或是幫老住持控訴小沙彌難擋因果罪業的佛教電影?

大雪滿天中,童僧走向自己的死亡或者世俗夢想的新天地?我們,又在分分秒秒間,走向何處?

(20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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