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三丁目的夕日》改編搬上銀幕的懷舊巨片「Always幸福的三丁目」,紅翻2005年日本影壇,也讓我在2006年台灣金馬獎國際影展試片中,數度熱淚盈眶。
本來前面一半時間還嫌剪接有點生硬,多線鋪陳三丁目街坊的幾組人物,讓人情感不大投入。但隨著劇情進展,前面埋的「梗」慢慢浮現威力,儘管很多場面通俗到觀眾可以猜測往後的變故,但你就是無法不被影片五十年前的純樸風情打動。
如果你不去想二次大戰日本皇軍侵略中國的事,而只是單純看待任何一個國家面對戰後復興的時代人心,你是可以很容易融入編導濃得化不開的庶民工筆圖的。
看慣好萊塢作品的人,已經不會隨便驚訝:「這些場景到底怎麼拍出來?」似乎只要有預算,有好的美術指導與研究團隊,重現哪一時空或塑造從未曾有的時空,在銀幕上都不再是不可能的事。本片在後方逐漸成形的東京鐵塔,在技術上不難表現,但卻不是為了呈現「場面」,而在扮演牽引劇中人「意志」的重要道具。
影片前半段,鄉下少女想家時,在窗邊看的是這鐵塔。興建當時世界高度第一的鐵塔,象徵日本戰後經濟復興的決心。鐵塔也代表城鄉巨大的差距。但到片尾,每個主要人物在好聽的主題曲中,如拍廣告片一般從不同情境、地點,仰望這接近完工的鐵塔,鐵塔再也不是一個經濟象徵,而強烈得如同人生燈塔象徵;尤其當鐵塔沐浴在三丁目永遠不變的夕陽中,那場面實在能令最強者心軟:「奮鬥了半天,難道不就是為了某種『家』的追尋與依附嗎?」
無常中的常、變中的不變,才令脆弱的人心有了一點穩固、一絲希冀。讓大時代的小人物,有了些安身立命的可能,相信「明天會更好」——不管這是否只是國家與社會發展階段中部分成功者的故事。
所有以上的思維,都是現在寫作時的聯想。看戲時,我不想煞風景,只願單純地享受眾生相與眾生心,畢竟這裡面的人物,從車行老闆夫婦、落魄小說家、兩個童星、小女工、居酒屋女老闆、喪偶醫生、甚至到小店阿婆、郵差、送冰老闆、酒客等配角,都堪稱可愛到不行,演技也精湛了得。
比如,當你看到片中善良的鄉下來東京工作的少女或修車廠老闆娘,兩人永遠笑得像日曆上的日本美女,會不會想到曾風靡華人世界的長篇日劇「阿信」?不是「阿信們」容貌多美,而是因為透過完美女性表露出的那分通體無保留的正直、熱情、真誠,恰恰是我們在現實生活中最難看到、碰到、以及自我最不容易活出來的特質。
我們的感動不是毫無緣由,不是因為誰成功、誰失敗,牽動觀眾的好奇,而是「煽情催淚」的情節下,人們真的有那一刻驚訝:「這種事真的會發生?」而我們也的確「希望它發生!」
我不關心哪一部影片編劇又發想了什麼情節讓觀眾被「吸引」,我關心我們人類究竟會被什麼吸引?我們的內在究竟在渴望、追尋、共鳴並塑造什麼?
比如片尾的小說家對居酒屋女老闆求婚或狂追被送走的小男孩淳之界時,如果沒有得到正面回應,觀眾肯定會有另外一種震撼,但卻不會那麼感動。正常人,總是被溫情、溫柔、溫馨打動,而以為「未來就應該會這樣順利下去!」——但稍經世故的人總知道,世間難有「絕對的真情」、「永遠的圓滿」。
夕陽不會是永遠的,三丁目居民以為的進步也不會是永遠的,甚至進步帶來的不一定「正面」。當小街坊某戶人家有了第一台黑白電視機,全民是多麼團結、和諧與興奮,相信你我都曾感受過這種時代齒輪碾過歷史性一刻的快樂痕跡。但誰會知道時代的「進步」,也會讓很多家庭現在有兩三台電視,冷淡的家人卻各自守著頻道無聊快轉?
像影片中小說家愛抱怨的一句台詞:「我們非親非故,只是陌生人。」能在萍水相逢中創造出田納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所謂「陌生人的慈悲」(”I have always depended upon the kindness of strangers.”),難能可貴,但為什麼世間更多的關係是:從親愛濃稠又變回疏遠陌生?
眼淚擦乾,戲也唱完了。回歸現實,要說日本人真是高明。台灣到二十一世紀方興未艾長生不老的閩南語鄉土電視劇,距離人家可以雅俗共賞、凝聚感恩與爆笑於一爐的「鄉土劇」,會不會落差不止五十年?
(200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