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劇「乾隆王朝」裡，乾隆為了慶祝母后八五大壽，令和珅主辦起造「萬福樓」。和珅先估了一百萬銀兩的預算，被皇上嗤之以鼻太小兒科；和珅馬上見風轉舵，漫天喊了一個三百萬兩的預算，皇帝欣然。

但群臣進諫，三百萬兩造樓實在太奢侈，等太后從善如流不要兒子造樓了，和珅卻又出了個餿主意，向天下群臣募款以示「孝道」。和珅自己先認了個一年官餉的捐款，這下搞得大家不能不表態。從朝中文武到封疆大吏，大家開始作政治捐獻。稀哩呼嚕竟為皇帝募來了四百多萬兩工程款，比原來國庫要出的三百萬還多得多。皇帝看他如此善於「理財」，馬上升他為戶部尚書，當朝廷的大掌櫃。

和珅得了便宜還賣乖，竟然暗示皇帝怎麼有一堆巡撫大官這麼有錢？皇帝掂了掂這些贊助大戶的家當，認為有的合理，有的顯然就有貪瀆之嫌，這下皇帝又心情鬱卒了。

威權時代多麼可怕，當臣子也多麼危險。奉旨造樓無所謂，但用的不是皇帝自己的錢，臣子報出個合理的預算就被老闆笑？對比現代公司老闆錙銖必較，你能做得快又省才有前途，哪有信口開河多報預算反而老闆龍心大悅的好事？

和珅的第二招也夠狠，知道老闆還是想造樓，只是礙於輿論取消，率先跳出來替老闆解圍，為老闆喊冤。你想送媽媽禮物對不對？那些迂腐的知識分子不准你花公帑對不對？我來號召大家捐錢送你媽禮物！這樣總可以吧。

一個人狗腿犧牲小我就罷了，還拉全部員工下水一起抱老闆大腿，這就是高招中的高招。不但幫老闆解決問題，還免費幫老闆做了一次公務員忠誠度測驗。

如果你是一線官員，和珅做，你做不做？你說你清高？沒錢？沒人規定你出多少，隨份隨力你都不肯？你的薪餉從哪來？還不是皇帝給的。回饋一點給皇帝也不行？不忠，不孝，不上道啊。

只要有社會人群，同儕壓力就能大得壓死你，何況在那一切看皇帝賞罰升降的年代。你會隱隱感覺主子的眼神就在某個地方看你，看你出多少？看你說多少吉祥話？看你如何表態效忠？

可怕的是：你不確定你的老闆喜歡哪樣的效忠。像這個案例，出錢出多了，也許老闆被PR得很爽，也可能從此對你予取予求，甚至，還懷疑你賺得太飽，給你的薪水紅利獎金是否太多，或者，你污了不該污的錢？

出少了，老闆嘴上不說，一與別人的禮金相比，心裡總是有一點犯嘀咕。一般人沒當過皇帝，舉結婚收禮金為例吧，新人事後看禮金簿的時候難免有如下感覺：啊？他（她）就這樣對我？我們的交情就只值這樣一點？他（她）怎麼這麼不會做人？相信我：一輩子聽奉承話的皇帝，想法絕對不會比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更寬大。

劇中後來乾隆不敢一下嚴辦這些地方大官，怕「動搖國本」，所以還是只能容忍貪官污吏，君臣形成不穩定的「共犯結構」。和珅就更不用說了，本來是以拍老虎起家如法務部怒目金剛陳青天，結果竟變成弊案纏身的國庫通黨庫再通小金庫的「三通」劉掌櫃了。

明明在二十一世紀，卻不得不老在看幾百年前的故事，有時也覺得煩；但我還是突然感覺到這些古裝戲的現代性。不是前現代，也非後現代，而就是現代——亙古的無新意的深刻的人性污穢與恐懼交相掩護的現代性。

（2003.0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