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博士黃雅歆的詩詞入門書《不可不讀的50首唐詩》（方智出版），寫得情真意切，好讀得很。不止帶我們重回唐代詩人或慷慨或鬱卒的心境現場，也能幫助中文越來越退化的年輕朋友，品味不同於課堂上為應付考試去背誦的痛苦經驗，就只是還原成單純幾行美麗的詩。

讀好詩，絕對是地球上一種美好的心靈經驗。但是，這種心靈之美卻只有人類獨享，而且不同語言的詩就只能由熟悉該語言的人第一手獨享。

那麼，現在的我關心的是，讀詩當然比打打殺殺要好，比聊八卦談是非要好，但即便是讀詩人、愛詩人，甚至作詩人，他們在享用了這般的美感經驗之後，要怎麼活下去？

我們在重回詩家現場之後，難道就只是隨著感性的律動一番，或微笑或感傷，然後像看完一齣電視影集後，關機睡覺？繼續去過我們一點都不像詩的粗糙生活？

詩再美，如果接觸到詩的人，自己生命經驗值（或說處理生命的能力值）沒有一點改變，那麼詩（或其他藝術形式）就依然是人類心智的一個玩物。只是看來比較精巧高尚有氣質的玩物。

讀王昌齡描述的「閨怨」：「忽見陌頭楊柳色，悔叫夫婿覓封侯。」有趣。但是老公若一天到晚賴在家陪她看風景，可能太太又要擔心坐吃山空或產生美感疲乏，反過來嫌老公不夠男子氣概。點出少婦某個「悔」的情境，是種觀察上的趣味，但不如深入思索體悟：人類總常常在這一點和那一點兩極間擺盪後悔。

讀杜甫的「國仇」：「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這千古絕句是詩人哀諸葛亮也哀自己。能欣賞這股悲壯的人，固然比其他人多一些文化內涵，但不如更深入思索體悟：不管是古是今，永遠有人的雄心、野心、企圖心，比不上自己的官運、考運、財運、升遷運，這是看再多開運節目或上更多激勵課程，未必能解決的問題。但為何人性還是拼了命追求，然後再來「志未酬、身先死、淚滿襟」？

如果人不問是否那個「志」可能根本錯了？當然只好信奉這句詩一路下去，連帶隨著詩裡的浩嘆下去。只是要小心，現代「英雄」或「英雄崇拜者」比古代更慘的是，可能連哭都哭不出來，直接變成憂鬱症、躁鬱症、強迫症等等身心官能症患者。

讀孟浩然的「閒情」：「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住在城市裡的人，幾乎很難有這種「關心」，如果半夜忽然被風雨聲驚醒，大概比較容易突然想到：「天哪，明天出去玩要泡湯了！」「客廳窗子關了沒？雨會飄進來！」住在鄉下的，又恐怕因為和自然太近了，反而太習慣自然，未必產生如詩人般的「愛花如己」。

習慣風雨的、甚至習慣和風雨搏鬥的，對「天地不仁」其實有更多平常心，花被打落，就打落了啊，不然要如何？本來生命循環就是如此層層疊疊，不也有另一句詩說：「化做春泥更護花」。此所以孟浩然的心境叫做「閒情」，林黛玉的葬花被笑做「痴病」。一般人做不出也想不到，而且缺少了似乎也沒有什麼大礙？

讀李白的「看破」：「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髮弄扁舟。」看來比杜甫豁達些，不那麼入世些，但是這反叛了現實體制人情拘束的生命，要歸向何處？古人功名失利，回歸種田讀書旅遊寫詩參禪，雖不是個究竟，起碼少去競爭掠奪為惡，在地球上低限生活。現代人呢？

明明物質生活比千百年前大大改善，人們對生活不安恐懼的壓力卻從未消失，反而經常被耳提面命要「提升戰備」、「增加賣相」，一點都不能自喜、自足，那麼我們的文明真的是進步了嗎？我們追求所謂西方「現代化」的進程，真的對人類幸福奏效了嗎？

李白沒機會問，但你我得問啊。

（2004.0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