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實和多數讀者一樣，從這一兩年的文字才真正認識伊能靜。儘管我們首次共事已經是將近二十年前的事了。

沒錯，恐怖吧？二十年，夠讓一個小女生傷痕累累地離開演藝圈，但她一步步憑著無比的毅力和勇氣，成功地粉碎了想看她笑話的天下人的眼鏡。聲音童稚的偶像歌手，生澀的電影演員，色重於藝的寫作新手，戀情撲朔迷離的八卦對象，這些角色伊能靜全經歷過。

這還不包括在毀譽參半的社會角色下，別人看不到、自己又理不清的內心原型，擠滿了唯有最親近的人才知道的家庭糾葛、矛盾性格和複雜情緒。很長一段時間，伊能靜看似公主，內心卻似女奴，揹著好大的石頭走在別人以為靈巧的娛樂鋼索上，有時怕的要死，有時ㄍㄧㄥ到極致，卻始終得光鮮亮麗地，笑著。

一個天生文人，或幸運地被業界視為可以寫作的人，儘可以把自己這一切黑暗的包袱化為作品，贏得掌聲。而身為娛樂圈人的宿命，即便你哭，都會有人質疑你作戲。更別說一般作家輕易可暴露的私密敗德或虛無過往，到了藝人身上，都會被定調為自我宣傳的花招。

而Annie，就在跌跌撞撞中寫自己的故事、別人的故事，不奢求肯定，又極度渴望肯定，直到竟然成為暢銷文學作家。

我說「竟然」，是的，今天的一切，以伊能靜不安如風絮、任性如精靈、再一逾越就易陷入自毀的個性，是不會視為十拿九穩或必該歸我的。甚至我們可以說，從她接連描繪的私情散文書中，我們終於看見一個很多人豔羨的明星，是多麼不看好自己。

從上一本《生死遺言》到今次的《生生世世》，眼淚少了，幸福多了，但刻骨的牽纏卻始終如一。伊能靜並沒有因為賺了更多錢、演到更多戲、出書受肯定、甚至有了老公小孩，就會立刻變成一個安全感豐沛的她。這一切安頓身心的功課，除了往內開刀，沒有僥倖，也不能真正由別人給予。儘管伊能靜總是用最大的深情感謝著溫柔待她、平和等她的庾澄慶。

對，不同於記者的筆法，我直到這裡才願意寫出她多年愛侶的名字。因為，這個名字若不是哈林呢？我們還會感動於她的書嗎？上一本《生死遺言》能這般暢銷嗎？如果伊能靜深愛並致敬的對象，不是另外一個家喻戶曉的巨星，迷們會自動參與這愛情神話的建構悠然神往？庾澄慶以多年相戀貢獻了這些書，或者威脅了作者的主體性？

因為本書，我們知道了哈林會幫情人、老婆剪手腳指甲，知道多年前他們與唱片公司同事掩人耳目地去東京看演唱會，甚至不敢同住一間旅館；也知道道哈林送她的第一顆小鑽石，即便再小，也是在紐約蒂芬妮買的。我們不斷對號入座一對名人夫婦的情史，不管伊能靜寫得多麼用心，她的真實身份還是免不掉進來干擾或催化了我們的閱讀。

這恐怕是她面對轉型成功後得一併收割的小小遺憾。我們畢竟不只是在消費一部愛情散文，而且是明星的愛情散文。

在愛情世界行事風格和伊能靜天差地別的我，不可能如她那般成為愛情的終極信徒，也沒有任何興趣，再選擇用俗世情愛安身立命。但看到她在親情、愛情上細膩刻畫、誠實剖析的實力與拼勁，我依然是驚嘆的。她是真的愛寫作，而且已經飽滿、自在地走在專業寫作之路上，可以抬頭挺胸接受注目。

或許整串人生還是一場不能停下來的鋼索之旅，伊能靜天生的藝人血液也還是讓她的自我認知與一般人明顯不同，但她確實已經不再是當年脆弱、自憐或咆哮的女孩，不再痛苦地扛著超大的石頭，而和普通人一樣，在漸漸明亮起來的陽光中，享受偶爾溫情、偶爾自私的自己。

《生生世世》，說的不只是一個進行式的愛情故事。伊能靜其實相當勵志地讓天下人知道，我們也是會看走眼的，所以千萬不要太早放棄自己啊。

（2005.0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