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英時三書《余英時回憶錄》、《余英時談話錄》、《余英時訪問記》，允晨近年密集出版到齊。看完最新一本李懷宇著《余英時訪問記》，不揣淺陋雜感如下：

1
大家記憶力真好。不但余英時記憶力好，書中收錄余先生許多師友接受訪談的記憶力同樣驚人。而多年來戮力採訪的李懷宇記憶力強、紀錄力也驚人。

你可以說這是他記者、作家工作，但更多時候我相信在無錄音採訪下，仍需依靠儘快回憶寫下，能寫得如此絲絲入扣且保持對方語氣，真不簡單。

2
李懷宇和余英時相差四十歲，真忘年之交。我連差二十歲的知音都難覓，不敢想像有現在大學生對我有興趣。李懷宇對余英時應有特別景仰孺慕之心，才會十四年來除多次親炙，甚至維持每周打電話一次問候閒談，才累積深挖出這麼多點點滴滴的人物臧否與治學用世細節。

這沒有苦功不成其盛，沒有真心也不可能對一個不用電腦、只有市內電話的海外學人，每周花錢打國際電話！尤其文中流露對余先生的五體投地，把這些內容都歸功於余英時（卻必然有採訪者的心血結晶與個人談話貢獻），真覺得已不僅是兩人間的緣分，更是幾乎絕跡的古風。

3
我對歷史外行，對哲學更是。余英時旁徵博引各類人文思想學科，我自己都沒有建立系統，更不可能得知廟堂之上、門派之中具體幽微。余老師稱讚這個、保留那個，我們只能當小說看，並無法表示意見。更多的是感受其中的價值判斷，而余英時流露的人格者魅力，可能正是使他有如此聲名地位的關鍵，也是吸引李懷宇願意一再拜訪結交的主因。

歷史學者很多，李懷宇見過的名人大老也夠多，除非氣味相通、莫逆於心，否則隨便說這人那事，談起幾十年這組織那單位，一定很容易踩到地雷或意見相左。但觀其書，似乎余英時始終談得津津有味，李懷宇也如沐春風，而其他英雄人物或長輩或門生，盡成巨人背景或註腳。

4
余英時最吸引我的，真不是哪一本書或哪個史識、史觀。而是敬業、踏實、不「妄作凶」。他自剖情懷，但不自以為全知。他尊重治史，卻不以為歷史是宇宙唯一解答。他強調歷史的價值不在找尋通則、甚至也不能避免犯錯，而只在找尋對某一事的解釋：「為什麼這個事情會在這個地方發生。前因是什麼，後果是什麼，中間的過程是什麼？就是要了解這個真實性。」余英時說。

關於歷史他還說：「歷史是偶然加成的，不像有什麼必然的規律之類。」「有人說，讀歷史是要中得到經驗，那是很陳舊的觀念。」「讀歷史的最大好處是使我們懂得人性。」沒有想追求第一因，沒有形而上的終極興趣，沒有試圖表現出上帝視角，沒有想歸納整理出歷史定律，沒有想預測未來——這就是真實的余英時。

是在尊重自身學門前提下，又不過分高舉自己學門，老實交代自己只想做這件事、就用一生做這件事而已。人家覺得他聰明、睿智，他不標榜，也不覺得用這份聰明睿智就一定要換得什麼——因為歷史上從沒有這種保證。

「我的人生觀是不追求什麼東西。．．．我對自己做不了主的事情，一概置之不問，等於不存在。」

余英時的謙沖自牧並非怕惹事，也不是高舉謙沖為價值標準以「外其身」，而只是本色當行的秉性流露，這是他最可貴的特點，也是使他不樹敵、能自守、不迷亂、沒捲入太多政治或學院派系鬥爭、沒被他那時代左派革命激情沖昏頭、坦承沒有世俗認為的「愛國」觀念、幾乎平順終老、一輩子得安心做學問的重要原因。

5
對很多人來說，余英時只聞其名，不見其書也不會想讀。遑論他觸及的更多沒他有名（但未必比他不優秀）的人。學界如此，其他行業不也如此。沒有人評說，沒有人堆疊馬太效應，可能就「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但不稱又能怎辦？書中也透露若干人一陣子好後來不好、或外人眼中還好自己認為難展大才、或一直都不好等種種事蹟。

這些都是個別之命、時代之命，有別業有共業。看這幾本書，很多人事物你都未必知道、也無須都知道，卻能讀出許多興衰存廢，甚至對於圈內人很在意的成敗是非，以外行人看卻只是小題大作或者根本無益於國計民生、進德修業、宇宙天心——這對我們這些非人文思想學界的人，也都是提醒。

所以我讀余英時三書，既非為了崇拜，也非緬懷，而只是又讀了一些人生。余英時的知識與品味有其精到但也有侷限，一如每個英雄才子佳人。尊敬他所尊敬的，佩服他所佩服的，惋惜他所惋惜的，但仍「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每個人終究得在自己的時代做出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