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再談《愛在巴黎破曉時》的人格悲劇

《愛在巴黎破曉時》(Le Week-End)的導演和編劇知不知道自己拍的是悲劇?如果知道,那麼這片算拍得很不錯;如果不知,以為自己在拍輕喜劇,或者悲喜劇,或者知道有點悲但結尾卻代表正能量,那我覺得他對人生與婚姻的理解大有問題。

導演是早年拍過暢銷片《新娘百分百》(Notting Hill)的Roger Michell,編劇是老搭檔英籍巴基斯坦作家Hanif Kureishi,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有過同志片名作《豪華洗衣店》(My Beautiful Laundrette)。導演出身劍橋,編劇唸的是哲學,他們倆人聯手處理這樣一個知識份子婚姻與財富的崩塌,有殘酷的機鋒,但也有不少漏洞。

比如先生生性節儉而且自知被大學剛革職,明明絮絮叨叨盤算要留預算整修家中浴室,又因資助中年兒子買房已負債累累,為何還要來一趟結婚三十周年巴黎行?來就來了無所謂,量力而為即可,為何會答應妻子任性,住進完全不在預算範圍的高級飯店總統套房?

連計程車小費都花得心疼,就算妻子不滿意原先訂的平價旅館(儘管曾是他們年輕時住過的,先生以為這可以重溫舊情),為何連問都不問價格就答應入住總統套房?

如果知道房錢已經快到刷卡上限(如果一開始額度就爆了旅館收卡時應該會知道,可見那時還沒爆),為何還繼續順著妻子的不滿與虛榮,餐餐吃大餐喝好酒還去旅館商品街買名牌衣,弄到兩個六十幾歲在英國從事教職的人,既吃霸王餐,又住霸王旅館,還不覺得自己犯罪?這是什麼偏差觀念?編劇還設定先生是哲學教授!

旅館沒報警抓兩個外國遊客很奇怪,兩人躲到咖啡館,還好意思打給在巴黎偶遇的劍橋大學學弟讓他過來救援,更怪。學弟固然較入世庸俗,至少曾邀他們去家中和當地藝文名流聚餐,接到電話不明就裡下也願立刻趕來,應該算好人吧?但其實男女主角根本看不起他,看不起還要利用人家?

最後片子結束在三個老人在點唱機前旁若無人一派瀟灑地跳起舞來,編導想象徵生命「無所畏懼」?

彭明輝教授2018年影評看得很細:

電影配樂裡用Bob Dylan和Nick Drake等人的70年代音樂,並且一再出現法國導演高達作品《法外之徒》(Bande à part,1964)裡經典的舞蹈畫面,用以提醒觀眾那個把正義與理想視為理所當然的叛逆年代。甚至或許還暗示著:在這個不公不義的社會裡,就應該像《法外之徒》的情侶那樣地搶劫,或者像Meg和Nick那樣地白吃白喝,才是勇敢地挑戰不公不義的社會。

如果這真是編導的微言大義,我難認同。

夫妻兩人一個教哲學,一個教生物(妻子沒特別講是中學還大學),兩人欠缺財務管理概念,自己要負的責任更大,與體制關係不大。先生個性保守不求進取,沒成為念書時自以為意氣風發的文人,應該早被老婆看在眼裡,不會三十年後才被嫌棄,也不該成為怨懟社會或傷害無辜的理由。

而妻子年紀一把了,想推倒重來,更多理由不是對先生失望而應該是對自己的失望。怨自己沒外遇?怨自己沒偷吃卻被老公懷疑與人有染?怨生活一成不變?怨老公中年後性無能?怨手頭不寬裕不能肆無忌單吃喝玩樂?怨二十幾歲兒子不成材,結婚生子後還想賴在爸媽家?

這麼多問題,如果按照片中這妻子的犀利驕縱,過去三十年早該隨時挑剔各種抗議,不可能等到巴黎之行才發作。聽說兒子新家有鼠患希望搬回老家借住,當下一臉不爽,聽都不想聽就怪老公寵兒。

姑不論兒子或許的確該自立,但這表情也顯示母子關係並不睦。如果她這麼強勢又與老公兒子都關係緊張,她自己的怒氣應該才是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吧?

她想到的「推倒重來」是學義大利文、跳舞這類休閒活動,我聽了想笑。學這些跟辭職退休沒必然關係,也不一定需要離婚才能辦到,只要願意去都有可能去做。這跟很多人說等我退休就可以多看書、學鋼琴的意思差不多。

她自認為的聰明在我看來很笨、很不成熟。不想面對家中財務不豐,聽說老公失業只會說「你怎麼不早告訴我」(但告訴你有用嗎?),竟鼓勵老公可以畫畫、寫小說,發展藝術天分——天知道老公如果有天分有熱情早就開始創作了,哪裡會等到老年失業才開始?而且在英國畫畫或寫小說很容易賺錢嗎?妻子這麼天真?

如果她說「那我就不提前退休了,你別擔心,你去發展看看別的天賦(如果有!),我來幫忙多負擔一點家計」,那還算合理。但片中妻子知道老公被開除後,繼續大吃大喝,把老公信用卡刷爆,她不知接下來要更節衣縮食好讓老公畫畫寫小說跟自己學義大利文與跳舞嗎?

怎麼會花甲老人想得過得跟現在罵年輕人不懂規畫不克制的心態幾乎一樣?這把年紀有點白活。如果這些想法被編導視為是「享受人生、及時行樂」的「正能量」(甚至把「長期自認懷才不遇的怨懟」合理化),我還真覺得在現實中失敗的知識份子比失敗的普通人更糟糕。

這妻子是明著太自戀了,表面不聲張但遇到學弟一對比(玩女人比自己多、新老婆年輕漂亮又崇拜老公、多元斜槓混得不錯還剛出新書)就酸氣全跑出來的老公,是隱性自戀。兩個人都有心理學「應得權益感」(entitlement)過重的問題,還完全不思改正解決之道。

彭明輝說:

如果不想走這一條清苦的路,早就該換軌道;如果不換軌道,就該想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自己的選擇,不該賴給社會——我也樂見文科畢業生有好出路,但是不想看到文科畢業生趾高氣昂地認定社會欠他們什麼。
沒有人喜歡貧困、受苦,但是若沒有能力看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老是要怪別人,就沒有資格說自己是個有理想的人。

這部銀髮婚姻片,出問題的何止婚姻?兩人整個人生觀恐怕都出問題。

最後那場跳舞戲沒感動到我的原因是:把可能十幾年或幾十年都沒聯絡的學弟call來做什麼?讓他付咖啡錢,還是打算跟他借錢付旅館錢?甚至要跟他借車票錢回英國?借了要不要還?都負債又失業要怎麼還?

表面上妻子暫時不離婚,反過來欣賞(?)老公對自己的「依戀」(也是依賴),但貧賤夫妻百事哀,老公不太可能東山再起,兒子萬一也繼續媽寶(本片是爸寶),她這嗆辣易傷人的性格又能甘於多久、承擔多久?老太太想學外語、跳舞、喝酒、旅行的貴婦夢,不是又得完全放棄?

電影當然可以說停就停,停在任何一個畫面一場戲都有韻味,但人生哪這麼容易,又不是一趟度假後回英國後就要自殺。

(寫於2025年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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