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李安的「斷背山」試片,我沒哭。
在MSN上跟一個住台灣八里、一個住英國曼徹斯特的同志朋友報訊說:「我沒哭。」兩人竟不約而同批我「冷血」。當然他們還沒看到,只是聽國外影評都說感人熱淚。我心想,等你們看了之後再說吧。
就像同樣是李安的「臥虎藏龍」,老外應該看得屏氣凝神,華語觀眾卻屢屢被周潤發、楊紫瓊、張震的國語或聲音演技給絆倒,或者在某些段落被奇特的文藝腔逗笑。而我相信導演李安和編劇王蕙玲等的原意是沒有要搞笑的。
真以為自己太理性了,趕快問問幾個同去看試片的女同事和男同志,大家通通沒有哭。還反問我:「有什麼需要哭的嗎?」「找不到哭點啊。」
好電影毋須以是否讓人掉淚鼻酸為原則,因為這部片的確講究平淡中見張力,看似禁忌的題材,卻一點狗血都沒灑。這也讓我忽然對李安為何前陣子返台時,大力稱讚比利時電影「孩子」的導演功力有所領悟,因為他自己就在苦心孤詣地朝「有招勝無招」的大師境地邁進。這種「以少為多」的留白風格在美國主流影壇實不多見。
如果這麼如十九世紀古裝片般含蓄處理同性情愫,還要在二十一世紀被第一強國許多子民抗議抨擊或遭禁演,那我也沒什麼好說了。人性千百年來變得實在不多。
我也稍微可以同意李安為何在宣傳上,一直說自己拍的不是「同志牛仔故事」,而只是一個「愛的故事」。原來老百姓的腦袋還是那麼容易貼標籤,習慣爭先恐後對非我族類扔出第一顆石頭。儘管,我覺得李安似乎可以表述得更理直氣壯些:「這部電影是個同志牛仔故事,但它也是個愛情故事。」
或者,這個論述會像蔣經國說:「我是中國人,也是台灣人。」或近年部分外省選民說:「我是台灣人,但我也還是中國人。」一般,看似開明,其實在愈趨極化的世界裡,兩邊都不討好?
被逼表態永遠都是無聊的。就像「斷背山」中的兩位主角,斷斷續續做愛二十年,卻各自結婚生子,他們要說啥?你真一本正經地逼問他們的性取向,他們要說:「我是同性戀,可是我也是異性戀;還是,你說我其實是雙性戀?或者,我是同性戀,但我也能跟女人做愛,所以你不能說我沒有男子氣概。」??
放下電影,拿起原著短篇小說集《斷背山:懷俄明州故事集》(時報出版繁體中文版)一看,我才發現,別嫌電影平淡了,原來,李安的溫情主義早就勝過原著萬倍。電影真的是改編之作,和原著的粗獷情調截然不同。
是的,原著作者是女的,一位女小說家安妮‧普露,卻寫出海明威的殘暴,這不能不說是高度的才情和識見。
我不知道作家看了電影會不會喜歡,畢竟,李安選的兩位演員比她刻畫的主人翁帥多了、有氣質多了、甚至搔首弄姿多了。普露用散文體居高凌下快節奏道來,沒什麼對話,沒什麼內心描寫,只有把人孤立於天地崇山峻嶺的荒涼間,人是其中一角,而且可能無足輕重。
相形之下,李安的人放得很大,處處是中景或特寫,恩尼司和傑克的性格差異也被拉大,傑克很明顯「同志自我認同」較強,甚至從出場就超會放電釣人,恩尼司則極似異性戀沙文主義的老粗,不敢付出柔情,也不敢浪漫一生,所以才懷著無比的悔恨終老。
原著的簡潔有力讓我非常驚訝。那種「壓縮」顯然不是作家在隱諱些什麼情慾尺度問題–相形之下,可能耗資比文學寫作大得多的電影拍攝動見觀瞻,李安的道德觀或藝術觀似乎時時在考量「尺度」問題–而是她就是這樣看待、還原當其時的牛仔人生。
牛仔沒有那麼多道理好講,牛仔沒辦法那麼斯文愛乾淨,牛仔甚至沒有那麼多資訊接觸或者可以有任何「支援體系」,來解決他們的情感、人際、職業困擾。除了天地,牛仔幾乎是無宗教的。不管異性戀或同性戀,某種困頓無望卻規律的小鎮人生是大同小異的。只是,愛上不能愛的對象的同志,的確是會更增人生荒蕪感的。
安妮‧普露其實留下了很多篇幅可讓電影補綴,我要稱道本片的編劇,儘管主軸和結尾都很忠於原著,但敘事的行雲流水還是出自全新的創造。這小說很難改編的。
李安塑造了一個浪漫、溫柔許多的「斷背山」,這是他的成就,但,我寧可更相信如果有這樣一對牛仔的愛情悲劇,「真實的悲劇」其實會更像原著所述那般的「天地不仁」。這一點,張愛玲也好,海明威也好,都會同意我吧。
(2006.2)
如果有人流下眼泪
也许无关
爱情
只是因为:
压抑与失去。
努力平淡如水下
压不住的默默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