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樂融影評127:馬奎斯的三場婚禮(Three Burials of Melquiades Estrada)

「馬奎斯的三場葬禮」對某些人可能會造成誤會。

首先,中文片名加上了片中主角之名馬奎斯(Melquiades Estrada),讓我初次接觸時,直覺想到寫出《百年孤寂》的哥倫比亞魔幻寫實作家馬奎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誤會這部電影和其某部作品有關,或者,至少是以作家為題材衍生出的致敬或顛覆之作。

也許,某些知道馬奎斯的本地文藝青年、中年,在不瞭解電影本事情況下,也容易有這樣的聯想吧。

結果,當然八竿子打不著,兩個馬奎斯的原文完全不同。自然不像某些影評人認定:本片製片、導演兼男主角湯米李瓊斯(Tommy Lee Jones),是故意選擇名作家來營造、借用《百年孤寂》魔幻蒼涼的對應趣味。

何況,無庸附會,本片已經夠魔幻寫實。

其次,湯米李瓊斯飾演的牧場主人彼得,為所雇非法勞工馬奎斯一心追兇、報仇並送遺體返回墨西哥的本事,很容易讓人以為是警匪動作片。頂多,是美國西南部小鎮的牛仔對抗警察的好萊塢B級動作電影。

戲中的確有牛仔、警察、直昇機、槍、死屍不斷出現。可是它實在不是動作片,而是不折不扣探討社會、政治、人性的「文藝議題片」。

最後,本片的老牛仔彼得,為一個出場不多的工人忠肝義膽、信守承諾到鋌而走險、動用私刑的違法地步,在離美赴墨的過程中,與腐屍日夜相對不離、不嫌、不懼,簡直讓人誤會:這是德州版「斷背山」嗎?

否則,編導演都極出色,但為何對於兩者生前交往的厚度與重量,少了足以撼人的鋪陳?他為何這麼欣賞、疼愛馬奎斯?至少我無法同理、同情。

甚至,刻意用現實與倒敘手法交錯,在影片開始前幾分鐘,這些男人誰與誰的臉都還沒搞得十分清楚情況下,要進入白人老漢彼得的悲愴中,有些困難。

不少評論喜歡說到美墨邊境的政治問題,認為本片以小喻大,微言大義地處理富國與窮國的不對等問題。當然,這是故事立基的背景,可是,也是數十年來的現實,換做任何兩個國家,都一樣。偷渡客就是比較慘,豈有新意?

本片著墨最深的不是這種階層、種族間,數十、數百、數千年如一日的衝突,而是生命中的「真實」與「謊言」。

在荒瘠艱困的小鎮,人活得平板、單調、直接,在那裡,細緻、人文似乎無容身之處。偷情是常態,肥皂劇與裸女雜誌是藝術,觸目則滿天風沙,連觀眾看得都口乾舌躁起來。

在這樣地方長期生長的人,管他是老美或老墨,真的活得比較真實、坦率嗎?形體的直率,真的就接近內心的誠懇、虔敬、善良?墨西哥與德州,除了經濟,在某種人性底層中,真有那麼大差距?衝過來、逃過去,你不讓我來,我偏要闖——無止盡的攻防戰,一如氣體分子會流動到不同密度區,最後達成一種平均的壓力分佈。

一如冒死渡海的大陸偷渡客和坐飛機西進的台商、呆胞,來來往往,大家真知道自己在追尋什麼?真準備好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馬奎斯的三場葬禮」的主題當然不在表象的義氣,在死亡。 但,選擇明明應該是對死生(不管是人、牲畜或大自然)不太容易多愁善感的地區,讓其中的子民如此「認真」處理一個小人物(且是無任何身份地位保護的偷渡客)的死,編導凸顯的反差夠明白。

進一步,把這具早該入土為安的屍體,昇華到一個罪與愛的「象徵」,讓死屍頻頻成為片中最重要的「展示道具」,編導在嚴肅氣氛中似乎也刻意有點超現實的卡通。

捨棄題材與價值觀的討論,在編導技術成就上,本片算舉重若輕、駕輕就熟,不囉唆,不煽情,也不悶。

雖然,有些觀眾可能在感性上不怎麼喜歡這樣一個看似復仇的故事。你可能想:拜託,比那警察壞上千百倍的人,多的是,為什麼他這麼倒楣?

不用心急。看似一個義氣到近乎偏執狂邊緣的故事,結尾卻硬生生來個急轉彎。這意外,讓人動容,且真正體會編導的深意。原來,這真的不是暴力片,不是恐怖片,不是美式低階層生活無奈的偷情片。彼得逼迫誤殺馬奎斯的白人警察的一連串苦行,竟然也變成一趟給予對方和自己的「洗禮」。

可是,如果沒有最後的意外,彼得是不是真以為自己做「對」了?在這樣一個價值感相對缺乏、淡薄之處,誰該活?誰該死?誰能決定別人該活該死?旅途中招待他們的盲眼老人,是個神來之筆的的大配角。

別人求生,他求死。求死不成,他也不想害別人不能生。他還是默默等待老天的安排。真斷糧了,真摔倒了,自然就會曝屍荒野。

從這角度觀之,又急什麼?一切隨緣。

在一群哥兒們流血流汗的故事中,本片極搶眼的還有三個女人,比起巡警、彼得、警長、餐館老板、甚至馬奎斯,可能都活得不夠誠實的窘境,這三個女人相對理直氣壯、無比真實。

其一,周遊在老公、彼得、警長間4P的餐館老闆娘,心知肚明、八面玲瓏的風情,為這粗糙世界增添一點嫵媚。她出軌,但毫無內疚;她給予,如大地之母。她對彼得有情,所以出賣警長,但她對彼得的情,卻不夠讓她拋夫私奔,去到什麼墨西哥浪跡天涯。她還是極清醒現實的。

其二,老墨的一個女偷渡客,本職是民間治療師,非法入境被追捕時遭巡警痛毆的一拳,在遭遣返後意外救活巡警、卻非要痛毆他一拳以「扯平」,她很有Guts。這麼容易兩不相欠的胸懷,夠種、夠直、夠真。偷渡不成的她,或許真正代表了墨西哥民族某種樂天知命,比到了美國卻不快樂的馬奎斯還可愛。

其三,隨年輕老公自遠方調來此地的邊境巡警太太,打扮美美卻無所事事,生活貧乏到一個境界,最後也不顧「倫理道德」,老公才遭綁架幾天就拋夫返鄉。她也實踐了她的真實慾望——德州不是她想望之處、衝動如獸類的老公不是她想望之人。

至於別處、別人,是否真的比較美好,還是像馬奎斯一樣,極有可能說了個漫天大謊?世界上根本沒有那麼美好的地方。留給你我思索。

(200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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