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導演馬克馬巴夫(Mohsen Makhmalbaf)「心靈印記」,以輕巧的步調、散文的筆觸,引發一個又一個的生命問題。
一對伊朗年輕夫婦到印度蜜月之旅,曾是修女的太太意圖尋訪傳說的聖者、完人,曾是共產黨員的先生則一路吐槽。兩人時而冷戰、時而依偎,有神論V.S.無神論的對比相當明顯。
有趣的是:兩人的爭戰互有消長。比如,一個號稱可用眼神停住火車的老人。火車真的停下了,但真相馬上拆穿,老人竟拜託他們將他帶走,自承毫無神力,卻被窮怕了的無知村民給綁架,非要他坐在鐵道中央,好攔住火車讓村民可向乘客乞討。
這樣一個可悲的共業結構,好似拆穿了「特異功能」的幌子,但慢著,接下來的牧牛高人呢?他是真的,還是假的?
計程車司機說:「如果你步行兩天去見他,會見到異象;如果你搭一小時車,只會看到風景。」看似又是一個擅於包裝的「共業騙局」,但,等他們步行到了,向一個平凡牧牛人問路,稍晚卻發現他自稱是他們要找的人。這時,戲劇張力出來了:這個「反高潮」的「英雄」,是為這趟朝聖旅行劃出一道「不著相」的神聖光圈(原來聖者並沒有長得和你我不同)?抑或隨著先生表現出的偏激、無禮,你我可能立刻進入另種「懷疑論」(你說你是聖者就真的是喔?又來一個故弄玄虛!)
儘管,這個牧牛人沒有排場、沒有寺廟、沒有要供養,也沒有自我吹噓,只給了太太一個「錦囊妙計」,要她對著燭光去看紙上內容。這樣的德行,似乎又好像真有大隱行者的風範。
先生不信神,但信大地的創造性、信女性、信酒精。他受不了夫妻間的性壓抑和異國的奇風異俗,跑去召妓,卻在歡場有了一番極其希臘悲劇意味、「天問」式的精彩獨白,甚至醉到擁吻銅牛雕像,強烈寓意舊約聖經中摩西上山見耶和華時,辛辛苦苦出埃及脫離法老統治的以色列群眾,卻難耐空虛地打造了一頭金牛膜拜。
重點在:聖經中耶和華可以直斥這些人「真是硬著頸項的百姓」,一度要大開殺戒,因為祂知道自己是誰。但電影中——或者說白一點,現實中——誰能堅持這一份「神的震怒」?現下可是「多元價值」、「各吹各的號」的地球村哪。
老公沒奈何老婆,老婆也改變不了老公,兩人在河上,遇見德國來的修行者,他深切地看到印度平民的「苦」,以及亟欲跳出生死循環的「信」。先生照例搬出「社會革命論」來對抗「唯心修行論」,他認為宗教犬儒、麻痺心智,看似完全呼應共產黨「宗教是精神鴉片」的意識型態,但卻又讓這位「前共產黨員」(注意:度蜜月的他也不是黨員了)和馬克思拉出一大段距離的是:他痛陳「任何宣稱找到真理的人,最後都變成了法西斯!」
他從共產黨的意識型態夢醒了?從納粹的喧囂狂躁夢醒了?從其他社會掌權者的專斷壓迫中夢醒了?然而卻也一點兒都不願意再見到任何一個「教主」來帶領自己或別人?他受夠了俗世的權力騙局之苦,但又免不了再受出世價值崩裂之苦——更苦?
導演最後用了不少篇幅帶我們參觀了恆河邊的火葬場。不同於只是看有錢買多點柴薪的死屍或沒錢買木頭燒不完全的死屍,也帶我們看戶外宗教課程的兒童,那些似懂非懂的少年,和岸邊其他堅守一生修持的乾瘦老翁們,形成絕不衝突的對比。
因為,大家都在恆河邊,一條髒臭卻被視為神聖的河邊,共浴、滌罪、祈福,或者僅僅只是戲水消暑。不管你信不信,欣賞不欣賞,感動不感動,參透了紙條上說的或者沒參透,命運都差不太多。我們絕大多數人,都只能繼續在這河邊,而彼岸,繼續天人永隔。
英文片名直譯為「螞蟻的尖叫」,在朝聖途中人們踩死不少的螞蟻,默唸求神:「請把螞蟻從我的路上移走。」先生藉此嘲笑大多數宗教徒的「偽善」,其實電影卻想告訴我們:我們都是偷生的螻蟻,不幸被踩死或者晚點死罷了。人類集體意識中的求神拜佛,在更高層次的生命看來,是否也像,無止盡的,螞蟻的尖叫?
(200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