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劇真的是另外一種作品，當它離開我的電腦，進入排練室每個人的手上，劇本其實已經開始自我改造，更不要說它可能日日夜夜在導演的腦海中、舞台設計、燈光設計、服裝造型設計等人的心中發酵，然後適時地在某個階段被提出來討論、定案、嘗試、修改，而後又多長出些花瓣或嫩芽。

也許是太久沒寫純話劇，這次對「我的大老婆」這齣戲有特別情愫。尤其親眼看見它從八個月前一版的面貌，在開演前兩週還緊急大動手術，直到開演第五場我才正式欣賞，其中歷程難以一筆帶出。

我要感謝和我合作的工作伙伴，每個人都進步了。梁志民導演在十多年間出手無數，愛玩愛挑戰，「我的大老婆」更顯現出即便是一齣演員精簡的人際關係劇，也能做出兼具知性質感與娛樂派頭。

看完演出，我聽到最多人讚賞李立群大哥一人飾三角外，就屬舞台設計讓他們驚豔。黎世祺，我嫉妒你！但是帥哥，我敢發誓：我真的很喜歡你這次的舞台設計，超簡潔、又具備高度機能（否則片長可能會多出二十分鐘！）。

當然也要佩服四位男女主角，在果陀排練場純平面的空間走位已久，真正進劇院台上的大樓梯上上下下不過兩三天，卻能健步如飛毫不出錯，真有你們的！我知道許多觀眾暗暗在為你們擔心。

演員更辛苦的挑戰是，這是齣台詞多又快的本子。不像韓劇，每一句對話都要來個大特寫，每個人都慢慢講做足表情，連老人家也看得懂、聽得清，我的劇本可沒有這樣的「美國時間」，轉場快、對話急、語言密度高，若干諷刺、批判或搞笑若一下聽不清——有時甚至是隔壁的人笑得早了些——你可能就漏接了。這是舞台劇演出難以完全避免的缺點，但也使得觀賞中觀眾得全神貫注、高度參與，以麥克魯漢對「冷、熱」媒體的劃分，舞台劇其實比電視、電影來得「熱」。

也難怪，我上了年紀的爸媽在演員說快些或音調激昂些的時候，就常常沒跟上了。一沒跟上，別人哄堂，你就分外被隔絕。難怪他們出了劇場，沒有很興奮享受的樣子，似乎不大給兒子面子。其實我知道這齣戲並不那麼適合六七十歲的人看，更不大適合中國社會性壓抑的傳統婚姻老夫老妻看。

因為，這些人看了，肯定會驚嚇，可能不以為然，對某些年輕人或中年人習以為常的性暗示、明示，也可能不大舒服。但你不要誤會這是齣開黃腔的舞台劇，這類夫妻最不能接受的，可能是編劇屢屢要求觀眾一起思考的：你的婚姻出問題了嗎？你知道問題在哪裡？你知道答案可能不如自己想像得簡單、只要歸咎於對方就成？

但，我管不了這麼多了。表現手法已經是個通俗劇，若還不能善巧逼迫觀眾在笑聲中多少思量一下我曾思量的問題，這一百四十分鐘未免太沒有意義了。

台北國家劇院兩週十三場的戲票，在六月十日首演開演當天賣光光，這是果陀劇場在一直喊「辛苦、低迷」的台灣表演藝術界，又一項令人振奮的新紀錄，也是我個人劇作票賣最快的一次。沒有預期票房應該如何，當初敢這樣做，把純喜劇的「大老婆俱樂部」變成一個時有衝突、衝撞的悲喜劇，我和導演已經決定給觀眾多一點不同的角度。

果陀一向被視為比起「表坊」、「屏風」、「創作社」商業，但「莫札特謀殺案」、「再見女郎」、「ART」到「我的大老婆」，證明路不只有一條，果陀也不只有一把刷子而已。

進一步說，不去爭論藝術或商業成分，果陀在工程技術和題材開拓兩個領域，肯定遙遙領先國內對手。不但早早投資自有舞台軌道設備，讓布景、轉場一氣呵成，連文藝戲都脫離了一個台上兩三堂景到底的窘境，也常態性推出現場伴奏、載歌載舞的大型歌舞劇，著實吸引了眾多平素不怎麼參與純劇場藝文活動的中產階級，為台灣民間劇團開拓客源做出貢獻。

但是，我們的報紙藝文版，卻只願意給學院派或國外來的作品長篇累牘的報導與專論，而嚴重忽略其他雅俗共賞的戲劇演出，這是另一種鄉愿或歧視？我敢說，韋伯如果生在台灣，搞了個劇團，以他不避諱改編小說或電影的習慣，票房再亮麗，也難登我們的「藝文版」這種高雅殿堂。

我不算純劇場工作者，敢這麼說；自命為藝文媒體工作者，敢不敢反省？這塊餅已經搞得這麼小了，還要再永無止盡地對立起藝術和商業兩個虛擬的觀念怪獸？

「我的大老婆」除了到中南部巡演，台北已經不會加演了。劇院沒有檔期，李立群也沒空，更沒辦法在租售店看到DVD。好的現場演出就是這樣機遇難逢啊。

（2005.0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