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邀看北京曲劇團改編老舍小說《我這一輩子》，頭一回聽北京地方曲劇，一個1950年代初期創立的新興地方劇種，以單絃曲牌為音樂基礎，聽起來似京劇與黃梅調混種。

濃濃的京片子道白，滿篇兒話音，又是清末民初背景，感覺很遙遠。對照此刻的兩岸關係與民進黨多年操作的反中情緒，我們這一小廳觀眾甚至偶爾有種時空茫然無序的魔幻感。

但裱糊店學徒到基層巡警的故事，各種悲劇人生走馬燈，縱相隔百年，還是有點普世共鳴的基礎。但偏激情的演出，讓沒看過老舍原著的我，走出劇院後內心不乏問號。

回家找到對岸1950年電影《我這一輩子》，想看看老舍想說的故事，我有錯過什麼嗎？結果發現跟曲劇故事差異好大。

舞台上裱糊學徒篇幅不少，電影幾乎沒演；舞台上著重小人物悲歡，妻子跑了，在警隊被欺負，電影卻更強調大時代，從滿清到民國到八路軍的政治動盪，電影有抗議「三五慘案」的學生領袖成為重要配角，不但與我們老實男主角變成忘年之交，之後甚至啟發男主角兒子加入「革命」行列，去打游擊了。

看完電影會以為《我這一輩子》是歌頌中共的作品，難怪當年台灣不推崇老舍，史觀不正嘛。邊覺得北京曲劇團懂得拿掉敏感政治線，改編成能被各地觀眾接受的小人物故事，做法正確。

但啟動學習機制後就會發一陣狠的我，再接再厲找原著來讀，結果發現我被電影給騙了，騙很大。

1949年底老舍從美國被周恩來哄騙回大陸擔任文化界要職，1950年電影掛名聯合編劇的他，把《我這一輩子》徹頭徹尾變成一個「覺醒」樣板，說民國的爛，道國民政府的腐敗，而中國共產黨才是希望，才是這些貧苦工農階級的上帝。

原著中篇小說根本沒出現半次共產黨，男主角兒子福海是去外地打工病歿，跟投身八路軍行列毫無關係。男主角從頭到尾感慨自己，針砭社會，哀悼自己的真與善完全不適合人間，卻必須苦熬下去。

這麼灰色悲觀的調子，哪值得被剛剛建國、志得意滿的紅色中國拿出來歌頌？不知老舍是甘心還是被迫，情願打自己的臉，革自己藝術的命，把電影弄成個「偉光正」（偉大、光明、正確）的東西。

好可怕，自己作賤了自己的傑作。

還好，小說畢竟還躺在那兒，永恆閃爍著人道主義的光彩。我慶幸這趟從曲劇、電影到小說的學習之旅，結束在小說閱讀上，沒被老電影給矇了。

接下來會系列分享這部小說給我的一些觸動。

（寫於2025年12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