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樂融影評73:窈窕淑女(My Fairy Lady)

「窈窕淑女」當然這還是一部經典片,編導演歌舞俱佳,但這次看的第一個感覺是真長,歌舞片竟有175分鐘,許多段歌曲好聽,但是長,好半天劇情才推移一小段,實在不大符合現代觀眾的期待。

其次是意識型態。改造低階層女性成為符合上流文明淑女的標準,姑且說是一種常青片型(從「茶花女」到「麻雀變鳳凰」),但是時代變了,看到某些以大男人中心思想出發的改造課程,還是讓人坐立難安。

讓我們看看這部片的「淑女奇蹟」到底是什麼?片中教授的目標(還是兩個大男人之間的賭博)是把在街頭粗野求生的賣花女,半年後改造變成可以參加大使館舞會,冒充女伯爵還不會穿梆。這當然包括一系列從內到外的訓練,可是佔戲份最多(當然也最出色)的課程是語音訓練。

賣花女無法發出正統英語,連音標都發不正確,遑論比較「正確」、「優雅」、「有內涵」的用詞與文法。片中歷經一個半月的「A、E、I、O、U」的發音訓練,師徒都筋疲力盡,竟然在教授沉痛地曉以大義,宣說「英文」的偉大歷史與據以創造的文學思想(還有帝國?),其子民都該珍惜奮起云云,賣花女突然開竅了。

以戲劇手法論這一幕當然很有感染力(也許因為觀眾也都被前面一小時女主角粗啞的嗓音折磨得夠了),可是以現實學語言的技巧,我大概很難想像二十多年的發音問題可以一夕改變?如果有人是因為口齒舌頭結構問題而發不出、發不好某些音,真能因為聽到偉大的「語言愛國宣言」的感召而突然改變?

進一步說,發音只是一環,很多人發音好,詞彙不懂,文法爛,可是片中完全不再進行接下來的語文課程,我們無從得知女主角是如何「一通百通」的。就算她能如此進步神速,懂發音、詞彙和文法,仍然和是否有流利的口才或動人的文采無關,因為那是關係思考和情感的品質。

再進一步說,語言是社會的產物。賣花女和女伯爵的差距,不只在對英文的掌握能力,還包括不同階級接收的整個文化遺產和世界觀。如同不同民族對「馬」的知識天差地別,賣花女對貴族政治下的家世生態和生活習性,又要如何在後面短短兩三個月速成?

商業歌舞片中當然沒有交代我提出的這些疑問。它只讓奧黛莉赫本打扮成一個氣質非凡的淑女模樣,在舞會上艷驚全場,連外國作客的皇后王子都一見傾心。我很想聽聽看賣花女和眾賓客交際應酬的時候說些什麼,可惜啊可惜,並沒有任何對白。鏡頭下只有舞姿、微笑和美貌,這是物化女性最大的成功?

好玩的是:劇情畢竟讓這女子在舞會後傷了心,感覺自己只是大男人的工具,沒有被溫柔公平地對待,懷疑自己要如何在新的「文化水平」下過日子?某一程度她變成了公主,但是她的命還是宮女。

她受到的刺激可能反而是她這半年課程後最新也最受用的一課。她和教授吵,不告而別十幾小時,考慮接受別的男人的求愛,甚至準備去找教語言的工作–哇,新女性呼之欲出了。

結果,沒有任何交代地,劇情在教授對她恍然若失(還不是道歉或反省)的感傷之後,女主角回頭了!好一個溫馨的結尾,好廉價又上算的鬧鬧脾氣離家出走!只是不曉得回來後的她,要扮演什麼「角色」?老光棍教授的年輕女友?

以今之標準去非議幾十年前的心態作為,沒多大用處,因為我們生存的時代,是連「淑女」和「紳士」的定義都已經大幅顛覆的時代。權威掃地,人人自恃,所謂「正確語言」的地位受到科技解放(如網路、簡訊)帶來的新民粹挑戰。

我懷疑:在一個連基本學測都不考作文、連淑女都沒有人想當了的時代,性別或階級間如果還有類似的角力發生,新的改造標準會是什麼?誰還在野心勃勃地想要改造別人?又有哪些盲從的人在等待被改造?

這真是個大問題。

(20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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