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穌也說禪》（The Zen Teaching of Jesus，心靈工坊出版）好讀，一個原因是字裡行間某種距離感——這是一個帶有禪意的悖論（paradox）。請大家不要誤會我在說譯本不好，事實上譯得很好，但至少我在讀的過程，清楚意識到這是「老外」寫的。

可能，因為他帶著點林語堂的文風？林先生用英文寫出過很多暢銷且具影響力的鉅作，記得在國高中階段，我很喜歡透過林先生筆下來認識中國與中國文化。那裡一切都是充滿興味的、活潑潑的、帶著樂天知命的樸拙，又不失優雅入世情調的。

老外一定喜歡看到這樣的「中國／東方」，勝過知道更多真相。一如很多非美國人也只喜歡某些小說裡、影視裡、速食店裡的「美國／西方」文化一樣。很多人不知道連美國人都未必有什麼「美國夢」可以做，更遑論實踐。

林語堂有本從英文轉譯回中文膾炙人口的書叫《生活的藝術》，如果拿來和《耶穌也說禪》對照，你會發現某種驚人相似的「美」，也許，這就是這本可能會得罪基督教、天主教和佛教兩邊的書，竟然風行各地，而且引起許多西方教徒共鳴，從新省視他們認識的耶穌。

只是，在梅爾吉勃遜保守的可怕的電影「受難記」更轟動之後，我懷疑，作者梁兆康先生的輕鬆調子，還能不能拉回一些激情的基本教義派信徒？

前面說《生活的藝術》和《耶穌也說禪》有某種神韻的美是相通的，無巧不巧，梁先生從禪出發，把耶穌比為禪師，把宗教拉回現實，把藝術又抬到真理之上，把耶穌當成「藝術家」，甚至是「生活藝術大師」，我覺得他太小看耶穌、也推論得太大膽了。

甚至，當他直言「禪不過就是一種生活藝術」，我認為他推行不遺餘力的「佛教現代化」的過程，已經走到一個可悲、但當局者又陶陶然的陷阱。

禪怎麼會是為了服務於詩、美術、茶、園藝、人際關係或餐廳室內裝潢？禪哪裡是如此通俗的小心觀察或讓腦袋稍微止息的習慣？禪的末流或遺風如果是這樣，禪如果形成一種庶民大眾與精神修持（更不要說解脫生死！）無關的美學風格，不代表我們可以從末端修改它的定義、顛覆它的原意。

禪師曾對佛教、佛法、佛像產生一些有名的「悖論」：「佛來斬佛！」、「說一次佛要嗽一次口！」。那是破相。現在，《耶穌也說禪》是在破禪的相，還是真的搞不清楚禪？

我瞭解梁先生的用心，不希望基督徒都認為耶穌永遠是嚴肅苦悶的，是高高在上的，所以企望「介紹一個歡樂的耶穌」，高舉「歡樂是一種精神上的修為」、「笑就是解脫的開始」。

但我微笑：為了令普通讀者開懷（或放心？）親近宗教或宗教人物，一味拉近「靈性」和「心理衛生」的關係，會激發多少真正的禪？

禪都不存在了，費盡千辛萬苦讓耶穌當成了禪師，這又何苦？好比一個人不高興別人誤解自家的孩子，到處宣揚證明自己的小孩不是壞人，後頭來忽然發現小孩根本不是自己的、他擁有的小孩是個幻覺？

我們當然知道佛經「拈花微笑」的故事，作者再三向西方讀者提到那個大迦葉的簡單微笑就是禪，然後主張「真正的禪修只是接納和感激眼前的所有」。

我再次確定任何非佛教徒都會喜歡這種柔軟到足以行銷全世界的禪；一如本地很多人寫的佛學散文，柔軟到讓大眾感覺憑歡喜心、平常心過生活，就能得証菩提了。

但很可惜，這些「禪」或「菩提」有絕大機會是末世眾生自創的副品牌。

甚至，當作者直截了當表示自己掌握了佛陀和大迦葉無言對話的真諦，我有點快坐不住了。雖然他說：「為什麼群眾之中唯獨大迦葉一人可以瞭解佛陀的旨意？答案非常簡單：大多數人沒有活在當下。」

顯然兩千五百多年後，作者接到這顆變化球了——讓我不免想到多少人千方百計、興致勃勃地替蒙娜麗莎解釋：她為何那樣笑？——他宣布答案：「當佛陀拈花示眾時，他只是單純地要他們看看它的美，聞一聞它的香氣。這已經夠直截了當了，卻只有大迦葉領會了其中的真諦！」

（2004.0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