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作家自殺身亡有感

沒看過、訪過作家黃國峻,可是又似乎曾匆匆一瞥。在新舞台看完舞台劇「慾可慾,非常慾」,散場時與〈聯合文學〉編輯部點頭招呼時,他應該站在那幾個人之中。聽說他還跟同伴說要去買衣服,誰也沒想到次日他趁媽媽買菜時在自宅陽台上吊身亡。

之前也只讀過他一本書《麥克風試音》,很聰明博學嘲諷的黑色幽默短文集。我在電台還唸了其中一篇「不勵志小品」片段:「座右銘這種東西,就是貼在牆上三天後就想撕下來的東西。」「…這很像是勸人不要自殺的勸言一樣,說什麼等到明天天亮,看到太陽和小鳥就會覺得自己為什麼昨天那麼笨。但問題是:明天想開了,但是後天還是可能會想不開,然後大後天又想開了,如此週而復始,沒完沒了,這才是令人感到虛無到活不下去的原因。」

不必管媒體最喜歡追蹤的什麼心儀女作家、女副教授了,管它單戀也好、嫉妒也好、失望也好,怎麼看都不像是讓他告別塵世的關鍵原因,更不要說是唯一原因。據說靦腆內向緊張的他,本來就想過自殺千百萬次了吧?

不為這,也可能為那,不因這根稻草壓垮駱駝,也會因別根。他自己說了:「虛無」。虛無才是無藥可救的致命病毒。而虛無感是無所不在、防不勝防的。

工作變得沒必要,責任變得沒必要,奮發變得沒必要,追尋變得沒必要,必要變得沒必要。虛無真的嚴重發作起來,死一點都不可怕。現況不會改善,即便改善了也不會長久、不可能全面。人非上帝,而上帝又看不著摸不到。虛無是徹底的放棄。虛無是地獄相。

聽到作家蔡詩萍在節目上勸聽眾,對於情感受挫的年輕人未必能講道理,也許可用陪伴的方式,陪他們做有興趣的事。可惜這道理大概不適用於會寫作、創作的人身上。藝術傾向的人即便人前再談笑風生,還是遁入孤獨感覺最自在。身旁親友要如何與孤獨之美搏鬥?

虛無的人看破一切勵志作為,嘲諷科學與道德,不信權威,不走溫情。徹底虛無者不信人也不信神,更不相信自己,不吃軟也不吃硬,步步斬斷求索之路。決心自殺者可能表面若無其事,其實隔著十萬八千里看待人事。尋死者也吃飯,也聽歌,甚至也說笑,也助人,但是他知道他只是在暫時演一齣戲,溫馴配合罷了。他困在否定、對立的腦意識與潛意識中,春蠶到死,嘔心瀝血。

決心尋死者的面孔是神秘的,留下的謎團變成一則肉身藝術,讓後人臆想論斷——這可能是某些尋死者攀附到的一絲快感。決心尋死者腳步輕快,因為他以為可以就此一了百了,或進入自己也未知之境。如屬後者,那大概也是尋死者最後一線好奇,他們要以身相尋這答案。

可惜,凡人尋常的自殺通往不了天堂或佛國。因為虛無、受挫、憤懣或悲愴而自殺,在哪一個宗教或靈修體系裡都不算善終。

稍曉世事的人當然明白,勸話說得再舌燦蓮花,也不一定能被聽進去,最終還是要看當事人的心念與福分,轉不轉得動,開不開得了。但是,人事還是得盡,所以我藉黃國峻先生之死而說了。文壇有沒有損失、有多少損失,相對來看其實沒那麼重要,我們能不能從每個悲劇或傷痛中認知神聖的生命之道,才該是人最關心的。

(2003.06.23)

在〈聞作家自殺身亡有感〉中有 0 則留言

  1. 黄国峻,1971.10.16~2003.6.20,而立之年自缢,
    「工作變得沒必要,責任變得沒必要,
    奮發變得沒必要,追尋變得沒必要,必要變得沒必要。
    虛無真的嚴重發作起來,死一點都不可怕。」
    虛無縹緲中的虛無,看盡了一世的浮華。
    任何人,不管多強大,一經觸碰「虛無」,
    接踵而來的必是抑鬱。
    每個人在生命中都會或多或少的產生抑鬱,
    其实抑鬱狀態是放下對過往人生意義執著的開始,
    如果让抑鬱的痛苦成為我們向內在更深處探索的動力,
    抑鬱經歷將成為人生昇華的一段路程,
    過去了它就是扇门,過不去它就是个槛。

  2. 慾可慾,非常慾
    没想到还有这个相关事件
    为什么老师周围貌似非平常去世的人好象不少呢
    我想大概是因为好多人也是”北漂”吧
    台北的北.
    在竞争很强
    也没有多少温暖的圈子
    本来的人才天才
    变成不拼就没人看的废才
    日子不好过啊

  3. “北漂”
    不是说这个人的出生和生长地是或不是台北
    而是他在这个城市 有没有实在感
    就象老师说的
    一直感到虚无
    那就是”飘”着
    他的父亲也是作家
    至今还健在吧?
    愿每个人都如老师所说:

    認知神聖的生命之道
    关怀每个生命
    包括自己的和别人的

  4. 「虛無才是無藥可救的致命病毒。而虛無感是無所不在、防不勝防的。」
    虛無比痛苦的存在著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