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66年黑白片《假面》(Persona)獲得無數讚譽和深度解讀。於今看來,這些實驗手法已引不起我太大興趣。
充滿表現主義風格的聲響設計、恐怖意涵的蒙太奇(如被鐵釘穿透的手掌),外加當年技術上的限制讓兩個人人格匯合顯得生硬——儘管我們都很清楚編導要表達什麼:就是一個女的慢慢混淆自我而變成(其實更像是同理)另一個女的。
但心理分析和意識流在那時顯得如此前衛,敢這麼做的人就變成英雄。現在可一眼辨明屬於劇場且幾乎不會再被任何藝術片導演納入影像長片的手法,因時代而略顯尷尬。
因心理問題而失語或拒絕表述(但寫信仍通暢無礙)的老練女演員,配上一個喋喋不休涉世未深的女看護,後者發現前者擁有她嚮往的一切卻竟然轉身背對世界,以為兩人變成姊妹淘卻無意中偷看信中女演員對自己的貶低而反目成仇(其實沒有多無意,導演讓女演員信封不封口,被偷看只是「自我實踐的預言」)。
最後段落有大量混合意識流、想像、夢境手法,你分不清也不必分清,到底是看護的幻想還是實際發生過(甚至這趟海濱度假到底有沒有發生過都可疑),只需要知道人格之間本來就有「邊界滑坡」的可能,粉絲對偶像、群眾對梟雄,甚至戀母戀父情結的小孩,都適用。
女看護某程度不只替代了女演員(如果與其先生做愛是實際發生過,但也很可能只是想像,而且不一定出自誰的想像,可能是女演員也可能是女看護);我更覺得她某程度替代了女演員不被愛的兒子。
女演員缺乏母性而從懷孕就不喜小孩,出生後更吝於照顧,這次的轉身也很明顯是逃避妻子、母親與演員等多重角色義務(現在看來這壓力有點太明顯、太露了)。但在海邊休養時,她對這傻大妞式的看護卻有了一絲柔情,儘管這柔情始終衝不破她對現實的厭惡排斥,也始終在感性維度上有理性維度在「俯瞰」這傻大妞的所作所為。
雖然評論者皆稱這片有強烈女同性戀隱喻,我不覺得女演員真的有「愛的能力」發展為女同性戀。她對看護親切一部份是依賴,二來是多多少少同情,女看護沒有之前她認識搞藝術那些人的虛假做作,沒心眼的傾吐與善良讓她放心,加上後者對她有偶像崇拜,在封閉關係日夜親密相處中有些更姊妹淘的身體接觸,實在一點不為過。
但,她怎麼可能真的愛她?連自己都搞不定理不清,連本來有密切關係的先生與小孩都可以毫無內疚地躲遠遠了,怎麼會因為一個女孩忠心耿耿的服侍就真的「愛上」?有愛也不是那種愛。
柏格曼安排女演員看到納粹受難的小孩照片就受驚,之前在醫院看到越戰新聞有和尚自焚也受驚,我覺得太刻意。這些外在現實的苦難與她在小世界的職場、婚姻、親職壓力缺乏更細膩連結。
全片對女演員過往無著墨,觀眾不清楚她承受多少壓力與扭曲才變成今天這做作模樣,卻讓女看護最後如靈魂附體般(當然臨床精神醫學中有所謂「戲劇治療」可讓分析師代入案主內心),如法官長篇指控女演員的心結與毛病,表面上好像幫女演員的問題一次揭發徹底,但何嘗不可能是分析師單方面對案主的霸凌與曲解?
總而言之,這片並沒那麼難解(當年有學者甚至譽為「對影評人和學者的意義,就如同攀登珠穆朗瑪峰對登山者的意義:終極的職業挑戰」),一甲子過去了,某些過譽也該除魅了——改變不了影史,至少對我來說如是。
(寫於2025年2月25日)
cc出英格玛伯格曼大全集的封面就选了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