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影視社媒,台灣近年與對岸默默文化交流。許多台派會警醒並批判有人用「支那語」,我認為大可不必。台灣流行音樂與影視曾影響過大陸,許多詞彙文法口頭禪也曾外溢泛華文圈,那時怎麼不覺得自己在「統戰」別人?
身為資深寫作者,我珍惜自小養成的文化薰陶,也不排斥後天學習、博採眾議。自己有東西,就不擔心牆外花香。
比如「較真」一詞,我就認為大陸形容得好。較真非認真,後者完全是正面用語,前者則略帶貶意,說貶但也不致過份負面。
前文曾引述眾多網民讚美林黛玉「真」,那次我已經談到「官能性的不遮掩」,並不能被高抬為活著的最高標準。
就好像一個人在公共場所想放屁就放屁,或對身旁的人想吹鼻子瞪眼就吹鼻子瞪眼,這看似也很真,卻沒什麼了不起。
林黛玉對賈寶玉想猜疑就猜疑,想難過就難過,想吃飛醋就吃飛醋,想原諒又原諒,但過一天遇到別的事想誤會又誤會…好多人覺得這是她愛得好深、好純粹。
抱歉,醒醒。
一如上文引述網民的第八、九、十點,在父權與階層制度下,寶黛戀本就有各種不可能,這與他們是否是靈魂知己無關。西方美譽的「靈魂知己」,在印度教與佛教看來就是受業力輪迴、因果牽纏,賈母俗語稱「不是冤家不聚頭」。
甚至敢說,就算作者忽然轉念讓寶玉娶了黛玉,我也可以預料他們的婚姻生活不會美滿。
因為黛玉的忌妒心與佔有慾不會隨結婚而改變,寶玉可以陪她哭完立刻對金釧調情或者看到表姊薛寶釵的手臂「正是恨沒福得摸」,婚後也一定動不動就讓夫人打破醋罈子(儘管他可以裝低伏小再去哄老婆)。
甚至,早被王夫人設定許給寶玉當偏房夫人的襲人,肯定成為新科賈太太頭一個眼中釘。寶玉爺到時多留一個果子給襲人或者一周有兩天要去上襲人的床,恐怕林黛玉又要流淚到天明。
擁林派為黛玉的彆扭個性想出眾多理由,我完全同意這可以解釋黛玉為何這麼「小性」(這是連伺候她的丫環紫鵑都當面提醒過主子的)與「沒安全感」,卻不能在現代還當成閱讀這部經典唯一的好惡指標——我們理解虛構角色的心理動機,不等於需要歌頌這個角色成為自己的人生榜樣。
因為,你不是林家的孤女要被送到有錢人家啊,你不用等著長輩替你媒妁之言決定老公老婆,你不是整天不能出門只能在園子裡寫詩葬花,你不是也不該還活成一個21世紀的林黛玉。
那麼,你該找尋並實踐的,便是在現代的政治經濟科技教育媒體文化下,要如何活出你們嚮往的那片本真?而不是在故紙堆中,一個勁兒幫主角找理由然後試圖說服別人「她多可愛啊,她多不得已啊,她多不同流俗」。
林黛玉當然可憐,但賈寶玉、薛寶釵、乃至上上下下所有主配角,在偉大的修行者或人道主義者眼中,哪個不可憐?連趙姨娘這種人同理起來,也可以幫她找出其劣質惡行的種種「不得已」——天底下不得已的事太多了。
就像佛經稱「墮三惡道者,如大地土;受生人界者;如爪上土。」眾生就是這麼不得已,但釋迦牟尼還是要度,還是覺得有另個高度的去處。不是光同理同情,就任由我們大家繼續活在欲界火宅中。
林黛玉主要要寶玉給重視、給唯一、給承諾,但她又知道在禮教社會這是不可能由當事人私訂終身,她自己非常清楚。所以寶玉是否一顆心只在她身上,一點用都沒有,或者說不是關鍵因素。
擁林派批評薛寶釵有心機,從頭就謀劃當寶二奶奶,但林黛玉呢?她要與賈寶玉長相廝守,不就也等於得嫁給寶玉(否則不是到年紀就會被賈家安排婚配他人?)。在那個年代,薛寶釵和林黛玉的「理想結局」是一樣的,都是想嫁給賈寶玉做少奶奶,那為何要特別酸寶釵有嫁人動機而吹捧黛玉比較「無目的性」?
林黛玉要的不單單是剎那,而也要名分;不是只在乎純粹精神交流,也渴盼著確切未來。她沒有很多林迷想的完全無城府(至少也懂甚麼時候要順從賈母與配合鳳姐),並非完全不食人間煙火,否則也不會兩次三番在某些場合(用不同於寶釵的方式)勸(幫)寶玉。
《知乎》上「走馬蘭台」有句話我很同意:
「整部紅樓,最好的頌聖應制詩,是黛玉寫的《杏簾在望》,最擅長歌功頌德讚美帝國的人是黛玉。她擅長,不代表她就喜歡。」
林黛玉的腦子沒那麼清高,是否可反過來問:她不喜歡成年人出賣自尊在社會上混,但(以她的聰明才智)是否承認人生在世需要做很多自己不喜歡的事,才能維持某些喜歡的身心空間,並回報某些人間義務?
如果林黛玉夠清楚看清兩人之間婚姻的無望,就不會這麼沉浸在每一個與寶玉貪嗔癡慢疑的妒怨小劇場裡,而可能會退後半步,享受某種注定櫻花燦爛後要結束的悲劇美感:
我只能陪你這一段,我們就好好的過這一段。
不過那就是另一個人物、另一本小說了。
請注意,我完全沒有要否定《紅樓夢》的偉大價值與全書對林黛玉的設定,我覺得這設定很完美,所以才能轟動牽絆人心這麼久。只是必須從〈好了歌〉的角度,對現代的「林粉」多提個醒罷了。
林黛玉不是什麼智者,無須把她的「純」與「真」無限上綱上線。她根本還沒機會跨上現代人所說「自我覺醒」的初階(就不幸青少年早夭),真的就是塵緣未了又來人間「歷劫」罷了。
她沒那麼偉大。
(寫於2025年9月7日)
所以小說畢竟就只是小說。
林占有欲很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