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人再起」有意思，因為超人在大銀幕上暌違得夠久，這回我看到些什麼？

首先，看人。歷經十年甄選出的新任超人布蘭登羅斯，果然帥氣又質樸得不像現代美國男孩，一夕爆紅絕非難事。只是，一九一公分的身高，加上易被「超人」完美英雄的角色定型，往後星路難料。

超人記者女友露意絲連恩，由一般觀眾陌生的凱特伯斯沃飾演，演技卻老練出色，和男主角的化學反應夠，說服力不錯。只是這部片從頭到尾是賣超人，遭媒體冷落勢不可免，但藉此打入主流商業片又毫無包袱的她，可能反而容易更上層樓。

光頭反派雷克斯路瑟，由硬底子演員凱文史貝西飾演，比較特別的是他的新女友，一個看似幹練卻心腸柔弱的傻大姊，兩人互動加上幾個面貌模糊的殺手跟班，這一組反派生活，呈現和主軸不大一樣的黑色喜劇風格。

這安排是功是過？也許為動作災難片添加了一點小小的藝術味，但我覺得削弱了整體節奏，讓壞人看來沒那麼壞，也讓他們要做的事情沒那麼恐怖。

畢竟，斧頭幫可以突然跳起斧頭舞，因為那是徹頭徹尾喜劇的「功夫」，在整體堪稱正經八百的「超人再起」裡，這一組人有點搞笑（儘管他們的動作沒有搞笑），和超人的復古正義調調反差過大。

最後，談到童星。原來，超人有種了。可惜，美國應該找得到更可愛帥氣的小男孩，他跟超人或媽媽的長相都不搭。不過，他的超能力在本片不自覺地小露一手，處理得滿別緻的。

第二，當然看場面。好萊塢的場面就等於科技實力和金錢堆砌。二十年後的超人電影在畫面特效上必然遠勝過往，別人或許看重超人飛來飛去舉起車子、飛機的場面，我倒欣賞片頭的外太空之旅和後段的水晶增生出大陸情景——可能自己最近看多BBC的天文地理DVD？

但現代電影科技讓上天下海易如反掌，觀眾已被寵壞。儘管導演布萊恩辛格精細研究到：「當超人抓住一樣東西，或是抓住一架噴射客機，他的披風該怎麼飄動，我們做了很多測試，研究他在飛行時所受到的壓力。」

可是，對於買票進場想看好萊塢科幻動作片的觀眾來說，這些栩栩如生的特效已經是必備而非奇觀。超人再怎麼飛、怎麼滾，都合理，也都應該，很少人會真的注意這些細節，更不要說——真的目瞪口呆？

他能垂直上下，踢開地心引力；他能瞬間加速，直達太空充電；他能用眼球擋子彈、全身刀槍水火不入——其實，在二十一世紀的觀眾眼中，你要這樣演，你就在攝影棚和電腦上做得到，我還管什麼科學不科學呢，真是的！只是娛樂幻想唄。

第三，看傳承。對老美——或者對全球真正超人迷——來說，片中有多處「薪火相傳」的用心。譬如在雷克斯發現侵入超人祕密基地，發現水晶能量，赫然出現已故的巨星馬龍白蘭度——曾飾演第一集電影的超人之父——的形象與聲音。

五０年代喬治里維版「超人」飾演超人女友的諾爾妮爾，也在片頭驚鴻一瞥，飾演雷克斯路瑟的遠房親戚，一個臨終被他騙走財產的老太太。

超人在漫畫書中第一次與露意絲邂逅，是在一架幾乎全毀的班機中，這橋段重現於這次兩人相隔六年的重逢。超人用雙手扛起汽車的畫面，更是一九三八年超人漫畫第一次發行的封面。

這些「致敬」（或「消費」？）應會讓老影迷或書迷興奮，可是對於完全年輕的觀眾或者從來只是把「超人」當成跟「蜘蛛人」差不多會飛的幻想角色的觀眾來說，這些「巧思」意義不大，因為根本沒有可供對照的經驗。

新任男主角布蘭登羅素接受訪問時說：「這次觀眾會看到超人的成長，考驗他人性的一面。」

那我們就來看看這部片的「人性」，或者，更深層的「意義」部分。

超人是外星人類（原著假設他們長得和我們地球人一樣）父母所生，他來到地球居住，被農家父母撫養長大。顯然，他的身心自行能適應我們的生態與生活，氣壓、溫度、材質、抗體、能量轉換等皆無問題，唯一弱點是故鄉的隕石（原因難以理解），平日也只需要小小換裝掩飾，就可以在你我間生活自如。對吧？

他不是神或其他E.T.，超人的心智狀態和感性理性，一如地球人，是嗎？編導讓他面對的「成長」，指的就是他也會失戀，重返地球後發現愛人露意絲與別人訂婚同居？

身體能力足以撼動地球的他，也會淡淡的傷痛？一如回溯故鄉「氪星」發現星球已毀、自己變成孤兒一樣？

這「考驗」太凡人了吧？哈利波特父母雙亡、小小失戀或被榮恩誤解，我們容易體會他的少年煩惱，因為他還是個孩子，但這人高馬大的超人，可以讓我們同情他的失戀與喪親？

在同情之前，我的疑問是：為何他不能乾脆以超人形象生活？為何要戴個眼鏡當小記者、暗戀女同事、隱姓埋名？為何不能娶心愛的女人、說明身份、和她共組家庭，平常繼續上班賺錢養家照顧孩子社交娛樂，隨時伺機拯救地球？畢竟，作為「克拉克肯特」這個記者角色，我們也沒看到他有什麼表現吧。

超人可以和凡人做愛，為何不能做上述說的那些事？又不是他的使命必須與地球人保持距離遺世獨立，否則「繼承來的超人功力」就會盡失。

超人不是蒙面俠，他的本尊和克拉克的外貌差別實在太少，是我的第二個疑問。

超人俊臉出現在各大報導，露意絲或任何稍有眼睛的人，不會發現克拉克拿下眼鏡有張相似度99.9999％的「明星臉」？本次也還是只讓露意絲和未婚夫用了三秒鐘懷疑。

在古老漫畫裡可以一筆帶過此點，二十一世紀的電影畫面還這樣處理以為能唬過觀眾，實在太牽強。也讓男女主角終其一生咫尺天涯這件事，變得稍嫌滑稽而非悲壯。編導分明是要讓我們感動、惆悵於：英雄也有得不到的東西。但這個梗浪漫有餘，卻疑雲重重。

第三問：超人如何做愛？又要如何傳宗接代？如果他連丟一根骨頭逗狗玩，都會丟到不知多少公里外（也許中國？），讓狗自動放棄追逐，想想超人和露意絲的性行為，令真人擔心露意絲的身體承受度，她也得夠天賦異稟–否則能量有如太陽的超人一旦高潮來臨，豈不是等同星際大爆炸？

超人和地球女做愛生下孩子，這孩子會得到多少遺傳？超能力可以遺傳嗎？這男孩變成超人在地球真正的第一代（別忘了超人自身還是百分百的外星種），可以選擇不當超人嗎？超能力需要被啟蒙與鍛鍊才能收放自如嗎？如果選擇自廢武功都不使用，會有逆向反應的傷害嗎？顯然再拍續集的人還有功課好想。

影評人王志成說得好：這部新超人電影的意識形態沒有進步。

現在我們真的還需要超人嗎？或者說，經過六十多年的世界演變，我們還需要關於超人的「想像」嗎？

前面談到超人的私生活，合不合理或許無傷大雅。但最後我想問：他的使命。

超人住在地球上，到底要做什麼？氪星已毀，無處可去，只能回來作客？所謂超人再起（return），做的事情和以前一模一樣，還是有所質變、轉型？

沒有質變、轉型，連凡人都只是混日子，等生老病死罷了。超人也進入這樣「沒有退休年限的超人公務員」之輪迴？

令人失望地，他在新片中做的事和二十世紀三０年代漫畫一樣。快一世紀過去，超人還在做所有「補破網」的動作。取代眾多軍隊、警察、消防隊、人道組織，眼觀四面耳聽八方，飛去救難或打擊犯罪，披風內褲，親力親為。

故事裡從來沒有說他有「觀世音菩薩」般千百億化身的能力，也沒法像孫悟空吹一根毫毛變成無數分身分工合作。所以，超人飛得再快、力氣再大，總有力所不逮處吧。

全世界每一分鐘都有無數暴行、災難，像他這樣一一去扛汽車、搬重物、半空接人，哪有可能做得完？他哪有餘力可以應付克拉克這小記者的世俗職責？連上帝或超出三界的佛陀，都管不了世間無時無刻的真誠哀告或無病呻吟，超人能聽到各種音聲的特殊功能，難道是一種注定「系統超載當機」的自殺行為？

他注定無情，否則怎麼可以只是去執行任務，而不為大大小小的災難感同身受到要死、想哭。但若真無情，他何必管閒事？除非如佛經上說菩薩是「覺有情」，成就菩薩境界的，能大慈大悲救度眾生，但不為人情所困。

超人體力再不可思議，救不了每一個人，每一個遇上車禍、遭下毒、戰死、土石流活埋、獨居時心臟病發的人，都需要超人，但大家肯定會絕望：超人在哪？

片中露意絲以報導「為什麼世界不需要超人」獲美國普立茲新聞獎。後來，她後悔：自己不該因怨懟超人不告而別，就挾私人小怨以否定超人。但，諷刺的是：我們這世界，還真的不需要超人。

若地球上真存在超人，不代表超人會來救你。我們總知道「資源有限」這道理，超人不分正邪的人都幫嗎？超人去到中東，常駐中東，他要救誰？美蘇當年若開戰，他要救誰？南亞和美國東岸同時發生海嘯時，救誰？他想過自己救的速度、範圍與績效嗎？現代版的超人，有可能調整自己「專案經理人」（project manager）的工作投入方式？他救不了人的時候，可會沮喪內疚？

苦命勞力型的英雄，沒想過用他的超大能，做些更有建設性、更結合智力的工作？比如和美國航太總署合作，取代現在的龐大經費與人力，維修太空中被美國布希總統間接宣布「死刑」、可能在2007年停用的哈伯望遠鏡？

或者，想個辦法呼風喚雨、保護冰山、改善沙漠化、挽救溫室效應的臭氧層破洞，中國遠古早就有「女媧補天」傳奇，好萊塢的編劇沒能力「異想」得遠一點、讓超人更「現代救世主」一點？

甚至，來個調皮的超人也不錯。在中東兩敵對國交戰時，把彼此發射的幾百發飛彈，通通接住再扔往太空，把兩軍嚇得半死，再翩翩下凡勸說兩國和好，眾人感佩如神，決心結盟，超人獲頒諾貝爾和平獎與聯合國和平大使？

超人的「私生活」我們可以不多吐槽，但他在「公領域」的任務，總得說清楚。否則，全世界書迷、影迷膜拜、幻想這麼多年的，到底是什麼東西呀？

（200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