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河

坐船遊東南亞最大淡水湖洞里薩湖（Tonlé Sap），其實大部分時間花在從碼頭經河面不寬、時有淤積的洞里薩河支流，真正在湖面上的時間很短。

很多去過的人覺得這個行程不優，領隊甚至建議可戴口罩，怕台灣顧客覺得河水太臭。

坦白講這卻是我此行印象最深的片段之一。

河當然很髒很濁很黃，到湖面之前漫長的河道，兩岸都是破落的水上人家和市集，以及少不了的廢料、塵土與垃圾，沒有所謂「觀光景點」的價值。

與短暫遊河的觀光客不同，這些漁民一家大小就在我們船邊不遠處，朝朝暮暮目送著這些人來來去去，他們逕自生活，做事，或不做事。

觀光客的眼睛當然不會太好看，就算不露出驚異或嫌惡，就算兩船交會時的觀光客偶爾會彼此揮手微笑，但顯然沒有人會跟柬埔寨民眾揮手微笑。

因為他們也目無表情。

當我舉起相機，一如眾多觀光客會做的動作，我總有不知道是否冒犯到他們的罪惡感。

船上，兩個大約六七歲的男童，分別在前後舷協助駕駛。他們和駕駛不是一家人，是真正來打工的童工。我坐在最後方，一個男童在我觸手可及處上上下下，或操縱機器打水，或呆呆地或躺或坐，旁若無人。

有片刻，他唱起歌，小小聲地，沒有笑容，但應該是輕鬆的。

我們和他有數不出來的距離。儘管他知道我們等下每人會付出一千元柬幣（KHR，相當於台幣10元）的小費。他的同伴會制式地在前艙下船處，以可能他唯一會說的一句中文，喃喃說：「請小心頭。」

這就是他們這輩子和我們這些觀光客僅有的接觸。他們其實非常習慣，也知道我們是兩個世界，好像連眼光接觸都可以省了。

朋友的外甥，幼稚園大班男孩，白皙的膚色、營養發達的高挑身材，自信又偶爾不免任性的舉止，他瞪著這差不多同齡但比他矮一大截、渾身黑黑髒髒的船上男孩，明顯帶著疑懼。

旁邊的長輩總喜歡對孩子說：「你看，人家小朋友多可憐，都沒有玩具，要在船上工作，你如果不好好唸書，將來就會……」或者揶揄似地威嚇：「你要不要留在這邊？把你留在這裡不回台灣好不好？」

唉。我不知道小孩到底會怎麼想。不知道台灣「幸福的小孩」與柬埔寨「可憐的小孩」會怎麼打量彼此、看待自己？但我確定，連大人都做不到的「感恩、惜福」，其實也不必製造心理壓力給還很懵懂的幼童。

比起在休息站或市集兜售商品、看起來就因為生存競爭變精明的小女孩，遊船上這些不用直接做生意的小男孩，他們的單純，讓我更難忘卻。

當台灣父母會叮囑小孩別亂跑、小心跌倒、別靠近欄杆，這些童工，早就訓練得可以在窄窄的船緣快速走動翻越。但一開始，總有恐懼吧？誰天生該面不改色地做這些粗活？如果不小心掉到水中，可是會被船身或機械重傷、甚至喪命？

當年國家更窮時，這些水上人家直接去比河道乾淨（？）的湖面上取水，再以明礬淨化，現在有些人家至少可以買得到桶裝水飲用和烹飪，但所有人仍一律直接在黃稠的濁流裡，大小便、洗頭、洗澡、洗衣服。

導遊說：「這樣的衛生條件，他們卻不會生病，很奇怪吧？」但又補了句：「內戰的時候，人命更不值錢。」意思是畢竟比以前好了。

不會生病？是嗎？！這世界上很多國家對窮人的「健康標準」何其低。

還會動，都算健康吧？

回台後看到醫院A健保醜聞，看到一篇評論說到台灣社會富裕後的「疾病恐懼意識過剩」：「醫院軍備競賽、生活醫療化、醫療商品化，讓周遭充斥各種『專業言論』，就等著『喚醒』不自覺的病人，或製造更多懷著疾病妄想的『健康病患』，掏腰包購買健康糖衣包裹的疾病恐懼藥丸。」

洞里薩湖的男女老少，沒有這麼多「高級的恐懼」容身處。

（參見：張耀懋「健康與疾病的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