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歡吉姆賈木許的新片「鬼狗殺手」（Ghost Dog），在此之前聽過大名，卻從沒看過他的作品。同看試片的聯合報記者覺得還好，坎城影展時也毀譽參半、反應兩極，但是，我喜歡。

這是部向東方文明精神力致敬的電影。和「駭客任務」類似，本片動作戲的外表下滿是哲學氣息。主角黑人殺手起居如隱士，養的動物是有「和平」象徵的鴿子，最愛讀的是「武士道」和芥川龍之介的短篇集「羅生門」。

他因報恩而事奉某黑手黨成員為主子，最後也因報恩而選擇死在主子槍下，字幕寫道：「凡事皆有因果」難怪老外可能嗤之以鼻？——這種自我抑制犧牲，不符合西方主流的達爾文式競爭思想。

這是部無法溝通就何妨各行其是、各安其位的電影。殺手很少講話，但不是不講話，他有賣冰淇淋的說法語的黑人朋友，也有膽敢上前與他攀談、交換閱讀經驗的黑人小女孩朋友。

非法移民和小女孩都是弱勢族群的象徵，同屬黑人，又各有不同的弱勢與侷限。賈木許讓真情發生在這些年齡、語言差異極大的人身上，不是犬儒的尖刻，反而是極大的包容與希冀。

這也是部男女有別、男人卻不必驕傲的電影。片中黑手黨老大的女兒看書看卡通，台詞少、衣服布料少，看似花瓶，也被其他幫裡拿槍的男人視為「腦筋有問題」「神經病」，但她卻是最條理一貫、最能在這血腥大地夷然存活下來的人，她才是那個當男人火併後，叫司機開車離去的掌控的人。

賈木許讓殺手被主人殺掉，由那個黑人小女孩衝上前持槍欲為他報復，最後坐在家中廚房地上研讀「武士道」一書，某種傳承已經毫無歧視地建立。

這也是動物明星搶戲的電影。殺手養鴿子，用飛鴿傳書，甚至目睹整籠鴿子被黑手黨殘酷殺害，臨終時最信任、交心的一隻還飛回停在胸前，童話意味強烈，但不可否認確實煽情動人。

殺手還遇到同樣又黑又醜的流浪狗，不叫不吵，只是定定看著殺手，兩度照面，似是有緣，但兩者可以如此無涉、沒有隸屬或馴養關係（還記得「小王子」裡的狐狸嗎？），只是彼此瞭解，這又是純東方、印地安或所有古老民族的啟示。

殺手連路過原野還遇到盜獵黑熊的白人（黑熊曾是賣冰淇淋的朋友對他的形容），想當然爾，殺手殺了這兩個自認可以欺負稀有動物的男人。

這當然還是音樂、影像都極美麗、令人興奮的電影。幾乎從一開始，我就被某種將發生的神秘暴力氛圍掌握。場景及動作雖然是極現實而生活風的，但你就是會怦怦地心跳，覺得好像連穿過鏡頭的一個倒垃圾的工人都可能殺人或被殺。賈木許自己是樂團主唱兼鍵盤手，對聲音的細微與暴烈處的張力知之甚詳，殺手每次作案前必放音樂（當然是黑人的），你知道你可以跟著好好享受他的品味。

人生不過就是做該做的事，賈木許當不當得成評論界筆下的「大師」是其次，但我確實樂於看到、聽到這樣一個清冷、優雅、洞徹人心的佳作。

（1999.1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