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決定命運,但人不宜拿性格當終身藉口。
電影「花樣年華」,梁朝偉和張曼玉飾演同租隔壁房的一對已婚男女,兩人的配偶竟勾搭起來,讓他們也一步步掉入不想掉入的情感苦獄。
本來是同病相憐,最後同入一夢,兩人不想變成另外一對「不倫男女」,只好寄情「精神知交」,合寫武俠小說在報上發表。前不久才造成轟動的武俠片「臥虎藏龍」,不是也狠狠處理了類似的古典愛情觀?
「花樣年華」的舊時代,大概也就是三十幾年前而已,男人可以到處玩女人養情婦,女人仍然要顧慮龐大的社會期許與性禁忌。張曼玉連下樓買麵都穿著漂亮、合身的旗袍走來走去,在梁朝偉房中意外被迫共度一日夜,仍死也不肯脫掉腳上磨人的高跟鞋–壓抑,真的夠了。
梁朝偉何嘗不是?論好過,他絕不好過。不敢扯破婚姻失敗的面紗,盡情構築沒有王法的武俠世界,最後選擇離鄉去國。他把對對方的愛埋藏在吳哥窟古蹟的一個牆柱孔中,一聲他不敢說出口、不敢強求到的愛。
你當然可以說這是個性壓抑的悲劇,可是在過去,這可能是國族性的悲劇。沒有多少男女能談得起傾城之戀,沒有多少人夠「強悍」–雖則我也不明白到底怎樣才算傾城之戀,以及若發生轟轟烈烈的傾城之戀,真的就比較高級?
初而外表守貞、內在澎湃,進而貪歡行險、自覺罪惡,最終忍情絕性、放棄成全–活生生的、不陌生的「痛苦的浪漫」三部曲。
舊時代有,新時代也有;上海有,香港有,台北和紐約也會有。異性戀有,同性戀更會有。就幾個音符譜出世間不同的樂章,而當事人總覺得那痛是獨屬於自己的天長地久–這是小小人類另一份寂天荒地的痴傻。
看完電影再去看蔣勳千禧個展「肉身覺醒」,突然更懂了。蔣勳把花和裸男的畫作放在一起展,鮮豔奇彩的花幾乎早早賣完,裸男則否,正面露出性器的裸男更一張也沒有賣掉。
當然因為太貴了,買得起幾十萬新台幣一幅畫的異性戀企業家或夫人,大概不輕易願意放一幅「男性露點畫」在家裡。但花其實也是大自然的一種生殖器,就像張曼玉一套套曼妙的旗袍上的繡花–多麼呼之欲出的性愛象徵–梁朝偉難道真的不懂?
「有花堪折終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梁朝偉放棄了,張曼玉等於也放棄了。兩人保留著回憶的氣味,彷彿更加永恆。導演王家衛曾拍了兩人的床戲,最後把它全剪掉,我很贊成–壓抑是片中的美學,應該貫徹始終的。
而名作家、畫家、美術評論家蔣勳,這回藉個展雖極力倡說「肉身覺醒」,批判中華文化卑視肉體的傳統,正是讓官能之欲轉為地下化的元兇,我卻要調侃蔣老師還是太保守了–姑不論時下無分年紀男女,在各方面越來越大膽挑戰肉身歡愉–他畫中男性陽具幾乎總是黑糊糊的一小片,畫面充滿安詳、平衡,就是少了點衝撞與激越?
肉身覺醒,總不能排拒陽具勃起吧?是性格左右,他看到的肉身,和王爾德《教我如何愛你》和D.H.勞倫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裡用筆尖窺探、愛撫的肉體,終究還是大大不同的。
(本文不知為何佚失,也不確定最初發表版面。感謝網友「群」提供重新出土,考據電影「花樣年華」上映及蔣勳個展時間,推估應為2000.12所做)
有興趣的朋友可參考:蔣勳2000年「肉身覺醒」個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