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愛旅程」（Revolutionary Road, 2008）絕對是好片，卻讓我心情很低落，而且是到晚上不知為何脾氣特別古怪時，才恍然發現是它的作用力緩緩流經。

「你都如何自欺？你要自欺到什麼時候？」這應該是這部片子對我、也可能對許多容易深思的人，最大的質問。

一對夫妻，太太愛波未必有演戲才華，卻期望過生猛有勁的生活，對於被兩個孩子和郊區房子困住心有不甘，不甘到出現精神官能症的傾向。丈夫法蘭克則同樣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才華，卻可能在小小的耍酷與自戀中，一邊睥睨同事、鄰居與公司的平庸，一邊暗自憂鬱憤懣。

問題在：自己憤懣可以，但沒人想被別人踩自己的痛腳——哪怕是最親近的伴侶。所以當對方突顯出自己一直迴避的某個內在需求，有時反而會讓我們抓狂，恨不得對方不要這樣存在著；因為對方的存在與展示，就是一種無情的提醒。

愛波對法蘭克既是一種鄉愁（她紀念著過去我們兩個年輕時多桀傲不馴啊），也是一種威脅（在我不想當水手時為何她還夢想要揚帆出海呢）。

其實我的個性從不是愛波那一派。我沒有野性的青春紀錄，也不曾被例行公事的社會生活給綁得死死。

整體來說，我一直算是個比多數人可以較自在發展多元興趣與另類價值的人。

但男主角的各種自慚、自毀、自辯，我卻很有感觸。

一個曾以為自己是個「什麼人物」的人，後來發現自己除了打嘴砲嘲笑比你老或比你迂腐的人，也沒有多閃亮高貴；終於在三十歲大關時，確認自己也「不是什麼東西」。

這隱隱的打擊是很不堪深究的。

對這個真相，這世界上99％的人，是無法面對、也不想挖掘剔透的。而這群人中，很可能包括我。

自我覺察力不強的，很易自滿，很易自宥，很易自溺。儘管我偶爾會玩笑自誇，但骨子裡，真正常聽我細訴的朋友知道，我儘可能淬鍊自己保持清醒。

我在法蘭克的眼神中，看到自己的某一面、某一剎那。

法蘭克無法有勇氣承擔自己曾有的自我期許，選擇向現實妥協，甚至，享受這妥協。

他回頭對著自己昔日的知己、現在的伴侶，施以隱形的操控，以美好的合理化的言詞說服自己與他人：「我這樣也沒錯」、「我是為你好」、「我們該長大了」、「你不該逃避現實」，這些話讓人膽戰心驚。

從深層心理學分析，人與人之間的施虐，未必訴諸武力，而是訴諸意象。法蘭克在做的，恰恰是想顛覆對方對這世界的意象（如直斥老婆：「你精神可能有問題。」），來鞏固自我心中的意象，說服自己的言行「合情合理」。

這種「惡人先告狀」的投射與反擊，其實連我對親近的人也會犯。只是老天保佑，我還不至於和親友鬧到像片中撕破臉的局面。

法蘭克選擇事業升遷而不要舉家搬往巴黎從頭開始，這個決定本身沒有對錯，但錯就在你在形成決定的過程，卑鄙地操控了你曾珍愛的人，也徹底扭曲自己看世界的心像，這份雙重的辜負，是一種罪。

這罪，顯然會用一生的啃噬來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