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十多年後重看1993年《辛德勒的名單》(Schindler’s List),有種慶幸的感動。好片當然是好片,但當年看完就忘了,現在這年紀看完卻可烙印更深更久。
很高興史蒂芬史匹柏這個案子放了多年還是做,很高興選擇黑白片形式,很高興他鋪陳足夠多迫害細節堅持拍三個多小時,也高興他要求編劇創作思路是:
他想要辛德勒的轉型顯得不突兀,而且要突出人物的矛盾心理,不是「甚麼爆炸性的心靈淨化,若是這樣,那這電影不就跟《大逃亡》一樣了嗎?」(出自維基百科)
的確,我們很難百分百確認辛德勒(連恩尼遜Liam Neeson飾演)是怎麼轉念的。雖然有幾場戲較關鍵,但史匹柏沒有把它變得太戲劇性。也許已沒有人可訪問到辛德勒本人,所以就讓藝術保持自己的曖昧與彈性吧。
看到猶太人逐步被迫害的心情,很容易代入萬一你是屬於這種天降橫禍的族群,失去財產、居住地、工作乃至家人朋友,給自己幻想又幻滅,再幻想再幻滅,那種內心煎熬。
甚至,史匹柏給出不同年齡層的視角。其中一場戲,小男孩脫隊找到大房子想躲起來,卻連連遇上幾個藏身處都滿了。不管地板或爐子,都可能是太平時候小孩玩躲貓貓的地方,現在卻連這些地方都一位難求。而且都是猶太人,在切身利害時,小孩也會對別的小孩說:「你走開!這裡是我的。」
不懷疑戰爭會催出各種極化的人性,善惡是非已經模糊了邊界。邊看邊問自己:我會怎麼做?
影片橫跨時間六年,但那是事後知道六年後德國投降,人在局中朝不保夕,是不知道災難何時到頭的。在不知道終點的情況下,普通人又該相信什麼、期待什麼?
有場上百人在操場被納粹強迫光著身子跑步,讓德國醫官決定誰有生產力誰該被處死(以讓位給新到貨的囚犯)的戲,男女老少演員全裸上陣,但觀眾這時候看到三點都完全沒有遐想只有恐怖,那是人被當成論斤秤秤兩看待的東西,在常態的知識、才華、地位、甚至外表,通通作廢,你就只是個可被擊殺凌虐於瞬間的卑賤生物。
感謝拍出這片的幕前幕後團隊。雖然全世界談猶太人被殺有時談得讓人有點煩(尤其以色列的國家機器現在常有另一種「我們站起來」反過來可以侵略別人的囂張),但真的目睹二戰期間最大型災難現場的殘暴與巨變,你會知道受難者的PTSD(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怎麼樣反思與療癒都不過份,因為世人從沒停止過戰爭或不同程度的種族清洗,我們對非我族類的厭棄是那麼輕易就可以不擇地而出。
史匹柏描述過兩場戲,都是德國孩童與少年對猶太人做鬼臉比去死的畫面。他一定知道,惡魔並沒有固定的臉,不是希特勒、艾希曼與戈林這一類人在人間才是戰犯。
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說過的「平凡的邪惡」(The Banality of Evil,一譯「邪惡的平庸性」),你我都有潛力。
(寫於2025年2月6日)
惡魔的確沒有固定的臉,
在二戰結束80年的今年,
猶太人自己戴起惡魔的面具,
在加薩走廊毫無憐憫的屠殺同血緣的巴勒斯坦人,
真是最悲哀的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