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很多人是在他以「臥虎藏龍」一片得到奧斯卡最佳美術設計時，才知道葉錦添的大名。許多人稱羨於他遊走服裝、視覺藝術、電影美術和當代藝術創作間的豐沛才能與絕佳機遇，但我知道，他還是個小說家，一個夢遊著。

訪問過小葉一次。那次就震懾於他的文字書，形式繁複，肌理樸質，心想：「這哪裡是外人以為搞美術的文筆？」聽他聊起愛寫文字不亞於繪圖，我懂了。而他的文字甚至也不只是感性見長，更展露他極端縝密、高度深思的理性。

這次他出新書了，而且在我心裡是一本可以流傳的「大」書《神思陌路：葉錦添的創意美學》（天下雜誌出版），總該可以讓普天下以為，搞視覺的就寫不出擲地有聲的理念文字的人驚豔。

但我知道，這本書在台灣的知音未必那麼多。因為這本書可讀，但似乎更應該嗅。我不知道為何這本書給我這樣一種畫面：有個夢遊者，好奇在大地上逡巡，手腳並用，甚至有時樂意爬行著，東嗅西看，如獸，如精靈。

葉錦添教我們一種「玩」世界的方法：五感還不夠，恐怕要加入第六感。

五感指的是：嗅、視、味、聽、觸五種感官知覺。現代行銷，講究從五感包圍消費者，一間好旅館或Villa，可以從五感的定義檢視並提昇自己。比如：

「視」：外表、室內設計、設施、景觀，服務人員的穿著、長相、視線與笑容

「嗅」：空氣、空調、香氛、餐飲

「味」：餐飲

「聽」：音樂、隔音、服務人員的話語應對

「觸」：家具、用品、Spa、按摩

能做到讓客人自然而然習慣、喜歡一個陌生地點或事物，進而不經意地挑逗他，「滿足連顧客都沒想到的慾望」（行銷大師Tom Peters語）–這是上乘服務業「極致的整合行銷」（Wow Integrated Marketing）。

問題在：懂得道理了，主事者自身的五感開發到哪裡呢？簡單說，我們負責提供旅遊或各行各業享樂冒險經驗的工作者，自己的眼界、品味、格調，到了哪裡？

這個關過不了，也不必談到第六感（超感官知覺力）。

葉錦添「示範」的，絕不只是一個美術設計教科書、企畫書、步驟書，而是他周遊列國、列文明、列藝種的「六感」創意。他把自己浸潤在不同的案子（從「當代傳奇劇場」、「漢唐樂府」到戰爭大片「赤壁」），汲取不同的文化養分，思索東方美的由來與在當代的表現模式。他動手做的事情很多，但我確定他思考與什麼都不做的時間更多。

他說：「我對人類學的深厚興趣，使我生活在現代的世界，仍能進入各個時代的生存模式。」在書中也反覆提到「原形」、「本源」的概念：「我們怎麼去把握世界形成的方法？除了已知的歷史線之外，還有別的路嗎？」

所謂「已知的歷史線」，讓我想到近期看過一部黑色喜劇電影「殺手沒有假期」（In Bruges, 2008），一老一少兩個殺手被老闆派到比利時的古都布魯日（Bruges），名為度假，其實是避風頭。柯林法洛（Colin James Farrell）飾演的神經質菜鳥殺手，對度假毫無興趣，對古色古香保存最多中世紀建築的布魯日，完全無法融入。

現實中，布魯日被譽為「北方威尼斯」與「世界最美的城市」，2000年獲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文化遺產」，也當選「2002年歐洲文化之都」。雖不能至，可大略想見風貌。電影中當同伴樂於欣賞石板路、鐘樓、拱橋、教堂與湖中天鵝，年輕殺手只感到無趣、氣悶，對周遭毫無感應，一心想快快回倫敦。

與他類似的是：現代旅客被安排去一個又一個刻意局部保留或仿古的景點，如大陸周莊、英國莎士比亞故居史特拉福（Stratford-upon-Avon），也許驚嘆後不免窺伺：當年那些人怎麼生活啊？

比如我看到小橋流水，我就會想當初的排泄、洗滌，肯定多不合乎現代「公共衛生」標準，甚至鄰里間還會因上下游的共生利害而爭執、械鬥、報官。而看莎士比亞故居，大家也驚訝：「屋子裡面怎麼這麼矮？」那時他父親還算有錢呢。

看來，我沒有那麼容易墜入「古今交融」的催眠。我還是太傾向現代人實用思考的反射本能，我的五感召喚出內在的疑懼，每每讓我一點都不羨慕古代、不想回到古早生活。

而身為藝術家的葉錦添，當然可以在國際化的多樣交流機會中，繼續出口「東方美」的精緻創造。儘管他又有點遺憾：「在文字與語言的隔絕逐步消失的時候，某種保護我們信念的東西也將隨之消失，我稱為『巴別塔倒塌』（the collapse of babel tower）的概念。…文化深層的原點為交流所沖淡的同時，我們也面對了嶄新的恐懼–文化失落症，我們的子孫將失去遠古的記憶。」

算了，我沒這麼擔心我們「遺落」遠古，因為第六感告訴我：遠古人早就投胎成為我們。而且，他們也會羨慕我們很多現代生活的。

從這點看，我寧可欣賞葉錦添打造出「赤壁」的「創古」景物與服裝，而沒興趣真的在歷史上三國時代吃喝拉撒農耕或戰死。